月上江湖

　　夜色四合，周边都是静静地，堡中大多厢房都已黑透。
　　唯有姚家大小姐房中，依旧灯火辉煌。
　　有才站在冷风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灯火下那一道一道的人影，心中期盼着会有一道是姚昔辰的，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可惜来来去去，也只有月池与澹烟两人。
　　“小师父，”月池一出门，便看到有才还坐在石头上等着，不由叹了叹，向他走去，“你先回去罢，夜里风凉，可别连你也病了，小姐若是知道了，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我还不想睡——昨天我睡得比较早......”有才犹豫了一阵，又问，“小姐，醒过来了吗？”
　　月池摇摇头，给有才看了看她手中捧的药碗，已是凉透了。
　　有才一看，心中也是凉凉的，却是勉强笑了笑，“也许等到下一碗，小姐就醒了也不一定。”
　　“难为你才见我们小姐一面，却是这么关心她。”
　　月池又是一叹，“好了，我再去熬药——你也早些回去罢。”
　　说完，月池便越过有才而去。
　　那鹅黄的衣裳在夜色中如同水中皎月，盈盈难握。
　　有才看着月池远去，心中反复想着她刚刚的话，这才想着自遇见姚昔辰后，自己便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好像只要是为了姚家大小姐，连佛祖都敢怨怪——虽然事实上，有才早已为了这事怪了佛祖不下百遍。
　　“这可如何是好？”有才自语，“我这是病了么？可惜有福不在，若是他在，一定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有才这般念着，突然觉得有些困了，可是心里却不愿离开半步，只好趴在石头上闭目养神。
　　这一闭，却是不知不觉睡了一觉，等到有才再睁眼的时候，已是子时。
　　天上的月亮真圆啊。
　　有才揉了揉眼睛，傻呵呵一笑。
　　这月亮可真像昔辰小姐的笑容，是发光发亮的。
　　“咦？你干嘛冲着那张大饼傻笑？莫不是个呆子？”
　　一阵粗粗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有才一怔，转过头一看，登时吓得魂不附体——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一字眉，大小眼，涂得跟鬼似的烈焰红唇正笑得大大的，露出里头黄灿灿的金牙，黑夋夋的脸上无数雀斑横扫——有才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有如乘风破浪时一个巨浪打来翻江倒海。
　　有才艰难地将脸转向一边，极力忍住强烈的震撼所带来的颤抖，却还是徒劳无功，“你......你你，女......女施主，你......你，请......请问，有何......有何，指教......”
　　这丑女却是好像不知有才对自己的恐惧，笑得更是欢乐，“那个，这位公子，今夜月圆，正是那个啥，你们这些才子常说的乘凉美景，那个啥，据说是不可以错过的......”
　　“不，不用了。”有才吞了吞口水，“我，我就回去睡觉了，太晚，太晚了。”
　　“难道，难道公子是觉得我丑？”
　　丑女说变脸就变脸，突地嚎啕大哭，“长得丑也不是我的错啊，为什么我这么丑都已经二十七八了还嫁不了人？天啊，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既然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为什么还要给我这么多缺陷让我痛苦？让我备受欺凌？苍天啊！你不公啊！”
　　有才听丑女哭得情真意切，又恐她哭声太大惊扰他人，只好站起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诚恳不已，“对不起，女施主，是有才以貌取人，是有才不好，请您不要再伤心了。”
　　“你叫有才？”
　　丑女笑道，“嘿嘿，给你取这名字的人可真是独具慧眼。”
　　有才吃惊地看着丑女闪电一般的变脸速度合不拢嘴，唯有她眼中那抹若有似无的狡黠却是始终如一。
　　“女施主？”有才一双眼瞪如铜铃，“你原谅我了？”
　　“嘘——”
　　丑女忽然眼色一沉，将有才猛地拉到石后躲好。有才刚想叫出声来，却已是被丑女用手捂住了嘴——有才心中本是七上八下，可捂着自己的那只手掌竟传来一阵淡淡的幽香，这香味是有才从小到大都未曾闻到过的，但却是出奇的好闻，不似花香浓郁，倒好似令人置身在清新的雨后，有才顿时全身放松，这才睁眼向周围望去。
　　只见一道黑影自姚家小姐房内破窗而出，凌空几个起落，便到了假山跟前。
　　忽听得一声娇喝“何人”，一个婢女不知从何处跃起，向假山奔来。那黑影却是双足一登，跃至墙头，此时月明星暗，正照到黑衣人周身，将那一双漆目映得熠熠生光。婢女也不含糊，飞身纵到黑衣人跟前，伸手疾向那黑影背后抓来，不想黑衣人竟陡然转身，发掌向婢女面门劈去，眼见掌风将婢女散发吹起，那婢女却突地身子向后一仰，竟是于垣壁上翻了一番，双掌撑地，一双玉足紧紧夹住对方袭来一掌，黑衣人料定婢女已是反击无力，当下提起另掌又打了过去，哪知那婢女竟一个挺身，借着被双足缠住的右掌来了个“鲤鱼打挺”，一个转身，在掌势袭来之时，双足在黑衣人右掌上一个借力，一个纵身落到黑衣人身后空门站定，头也不回，左腿横扫而出攻其下盘。
　　黑衣人猛觉身后劲风飒飒，立时向前猛地一跃，险险避开这一扫腿。
　　婢女见机抢上两步，伸拳便向黑衣人后脑袭去，黑衣人却是不躲，待拳头只与他后脑相隔数寸，却是猛地向前一跨，转身一蹲，飞指在婢女“环跳穴”，“曲泉穴”上一拂，登时将婢女定在原地。
　　婢女当即凤眸敛怒，“夜如仙，你何时沦落到用点穴来胜我的地步了？”
　　黑衣人听这话愣了一愣，却随即笑道，“你认错人了。”
　　这声音轻轻柔柔，无喜无悲，真真不是夜如仙那妖女调笑之声。
　　黑衣人却是不再看婢女一脸错愕，身子向前伸出，右足一蹬脚下，借势顺风飞向墙外，只一瞬的功夫便被夜色掩没。
　　“哼，我武功有这么差么。”
　　丑女暗自嘀咕着，眼见那婢女双拳紧握，怒不可遏却无法行走半步，心中一时欢畅无比。“唔唔唔——”
　　身旁有才见两人打完，连忙推了推丑女以示抗议。
　　丑女回头看向眼含委屈的小和尚，瞬间觉得尘世如此美好，当下松了手，娇羞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被灭口了。”
　　“那你和我说不就好了，”有才大口大口吸气，“还越捂越紧，差点让我晕了过去。”
　　“人家......”丑女看了眼有才，又低着头一脸羞涩，“人家舍不得放手嘛。”
　　有才强忍住呕吐的冲动，逼着自己转移视线，却看到墙上僵立的婢女，“咦？那个女子好眼熟啊——她穿的衣服是这里婢女的衣服——”
　　“怎么？”丑女忽然冷笑道，“想英雄救美？”
　　“这......”小和尚很是为难地皱着眉，“英雄离我还是很遥远的。”
　　“你不想当英雄？”丑女奇道。
　　“英雄有什么好？”小和尚一脸憧憬，“我要当得道高僧，普度众生，到那时，可是万世景仰呢。”
　　“哈哈。”丑女扑哧一笑——这一笑，却是特别清脆动人，全然不似她之前说话的声音，“要是你真成了大师，那这世上众生可真是乐极生悲啊。”
　　有才听丑女这么说，一时也不懂什么意思，只得跟着傻傻笑着。
　　“喂，有才大师。”丑女微微笑道，“想不想普渡一下那墙上的美人？”
　　有才惑道，“怎么，普渡？”
　　“那小美人明显是被人点了穴道。”丑女挑了挑眉，“我教你解穴如何？”
　　“为何你不自己去？”有才继续疑惑地问。
　　“笨啊，”丑女嘴角抽了抽，“我这是在给你普度众生的机会啊——有才大师！”
　　有才恍然大悟，双掌合十道，“多谢女施主，善哉善哉。”
　　丑女见有才严严肃肃的样子硬是忍住没笑，“那美人被点了‘环跳’、‘曲泉’两穴，环跳穴位于股骨大转子与骶管裂孔连线的外约两到三寸处，而曲泉穴则位于膝内侧以上一至两寸处，你只需拂穴便可，万不可用手指去戳，轻则令人瘫痪，重则教人七窍流血——听清没？”
　　有才被唬得一楞一楞地，竟有些害怕，“听起来好像很严重啊。”
　　“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便无事，”丑女笑得灿烂，“更何况，你这吃素的小和尚没一点力气，想来即使戳了，也没事。”
　　“是么？”有才挠了挠头，“要不你再说一遍？我又给忘记了。”
　　丑女哑口无言。
　　“我，我知道我很笨。”有才局促不已，“你再说一遍我一定好好记着。”
　　丑女叹了叹气，手指着那墙上的婢女，“你看，那里，下去两寸左右，便是环跳穴——而那里，上去一到两寸间，就是曲泉穴。记住了。”
　　有才顺着丑女手指的方向看去，很是努力地一一记下，忽然灵光一闪，好似记起什么，方才想起酒肉师父常说，女人有哪些地方是碰不得的——胸，大腿和臀部。
　　而现在，好像就是这种情况。
　　有才顿时满脸通红，他回头道，“还是你去......”
　　可身后哪还有那个丑女半点身影。
　　那现在，岂不是没了半点退路？
　　有才磨磨蹭蹭地起身，正要向前走去，却一脚踩到了一个东西。
　　有才拿开脚，一枚镶着紫色宝石的白玉扳指正安静地躺在草地里，转动幽幽华光。
　　“这是丑女的东西吧？”
　　有才拾起扳指，“不能因为是丑女的东西就不管了——我下次见到她便还给她好了。”
　　说话间便已将扳指收了起来，信步向墙下走去。
　　婢女听到响动，心中一惊，待看清来人时，却是松了一口气。
　　“女施主你别怕，我来救你。”
　　有才仰视着一双美目正看着自己的婢女，“你等会儿，我先爬上来。”
　　“不用了，”婢女声音冷冷清清地，没有半丝温度，“你爬不上来。”
　　正这么说着，有才忽然如有神助，被一股劲道忽地拖了起来，直上墙头。
　　婢女一愣，双眸在四周一扫，却是没有半个人影。
　　“这难道是如来佛祖听到弟子的心愿，来帮助弟子了？”有才喜上眉梢，还想试着再跳一回，却在纵身的那刻，被婢女拉住了手臂。
　　“不是如来佛祖，是有人刚刚帮了你——”婢女道，“这人我现在感觉不到他，你再要跳下去，可是没人救你了。”
　　“啊？”有才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幸好，幸好。”
　　“你是想给我解穴？”婢女问。
　　“啊......”有才想到那穴位的地方，脸上又是一红，“我......我......”
　　“快些给我解穴罢。”婢女见有才扭扭捏捏，心中很是烦闷，“刚刚贼人是从小姐房中出来的——你不想知道小姐现在怎样了？”
　　“啊，昔辰小姐！”
　　有才听得这话，再不犹豫，连忙遵照丑女所教，在婢女环跳曲泉两处急急一拂，许是心里记挂着姚昔辰，竟是一次便解了穴道。
　　“想不到你这小和尚还懂得点穴之道——”婢女多看了眼有才，“倒也不是没一点用处的。”
　　有才听了这褒贬难辨的夸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当下婢女再未作多言，伸出手臂揽住小和尚，便自墙头挺身飞下。
　　谁都不知。
　　不远处一座楼阁。
　　圆月正当其上，丑女坐在屋顶，嘴角微勾，左手往脸上一揭，露出她本来的面目。
　　正是。
　　眸若星辰，眉若远山。
　　身上粗麻难掩半点国色，偏偏更加清丽脱俗。
　　此刻她望着身下奔跑的小和尚，以及在其后缓缓前行的绝美婢女，笑容清绝，“天下第一女神捕——我真想看看你这张死人脸什么时候会有别的表情——啊，还有，小和尚有才，你是不想当英雄的呀。”
　　一阵银铃般的笑容在夜空响起，萦绕月下。
　　而那明月的光芒洒在佳人周身，仿佛将她带离尘世，置身天宫，俯瞰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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