焜黄华叶

　　一
　　华天宝所在的县城位于北国高原上，这里号称物产丰富、人杰地灵，世世代代居住着勤劳善良的人们。天宝的家座落在城南，家后倚靠着一座土丘，土丘前流淌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小溪，可谓依山傍水了。家东边的不远处是一所小学，西边不远处是一所中学，两校成掎角之势，辖制华天宝的家，可见父亲大人择家时的深谋远虑。住宅楼环抱着一座荒园，曾是烈士陵园，想来周遭人迹繁杂，不宜烈士安歇，早早地识趣乔迁他地了。园内杂草丛生，当中有座孤亭，夜里孤亭掩映，颇有怖意。
　　华天宝就在这片乐土上生息开来了。
　　天宝的幼儿时光恰逢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重匮乏，然而孩子们却过得多彩充实。
　　他和一帮伙伴会去抓瓢虫，数瓢虫壳上有几颗星星，不是七颗的统统捏死，然而很少能抓到七颗的，即使最后抓到七星瓢虫也给捏死了——因为忍不住了；还会追逐拉煤的卡车，用特制的铁钩钩卡车上的煤块；会在铁轨上放石头，等着火车来撵，火车真来了却又不敢亲眼目睹；会周济乞丐，乐善好施；会欺负弱小，生抢豪夺；还会随地吐痰，比谁吐得最远——往往一阵风吹来，全糊脸上了；还会把鼻涕都抹袖子上，冬天风一吹冻上了，美其名曰是阿童木的铁臂；还会挖土坑，搭城堡，却总是功亏一篑，最后全塌了；会馋羡零食，别人吃着自己吃不着的时候就说，那玩意吃了会肠穿肚烂，劝人家小心些……
　　以上种种，层出不穷。

　　一年级的时候，华天宝班上来了一位班主任，女的，约莫五十来岁，姓裘，教语文，八成是个学校的老资历。天宝打眼望去，这位裘老师满脸痘痣，一副“菌”临天下之势，当下对她颇有畏惧。
　　裘老师第一天上课便咳嗽不止，暂设副班长之职的宫小红涕零地说道：“老师，您歇会，喝点水再讲吧。千万别把您给病倒了！”谄媚之情溢于言表，说完她自个已经泣不成声了。
　　班里这时如同产生了蝴蝶效应，无论男女皆沾襟拭泪，把课上成了追悼会。裘老师感动得险些走差了气，心里暗赞这班孩子真懂事。
　　华天宝的同桌杜威是个好动的孩子，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讲台，一把夺过老师喝水杯子，说：“老师，我给您打热水去。”
　　“回来！”老师伸手抓他，却抓了个空，他已经嗖的一声射出了教室门。
　　教室里还是呜呜哭声不绝于耳，华天宝见此阵势又是觉得恶心又是觉得有趣，暗骂他们虚伪，又心想别人都哭唯独自己不哭甚为不妥，便沾了些口水打在脸上。这时杜威端着一杯热水回来了，裘老师看着他把杯子完完全全地放在桌子上，这才踹了一脚杜威的屁股，斥责说：“以后上课时间没有老师的批准不许离开座位。听见没？”
　　“嗯。”杜威屁股吃痛，灰溜溜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低头也呜呜哭了起来。全班里只有他哭得最为真诚。他忽然抬头看着老师喝了一口水，便破涕为笑了。华天宝不解，便问他笑什么，他和华天宝耳语说：“我在水里吐了一口口水。”两人暗暗好笑。
　　须臾，裘老师故作威严，说：“大家拿出一张纸来，把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都写上，再写上你爸妈在哪上班，分别是做什么的。都写清楚了。”
　　这时有学生说不知道。裘老师怒目圆睁，骂道：“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自己爸妈是干嘛的？吃屎去吧。不知道的中午回去问清楚下午写好了再交。”
　　学生们当下以言而行。不一会儿，下课铃响了，华天宝和杜威欲奔出门去玩耍，不料裘老师上来分别给了两人一记耳光，说：“这么不懂事？让老师先走！”说完扬长而去。两人脸上顿时红肿，灼热难忍，杜威提议：“去凉水管子上冲冲降温吧？”二人依言而行，效果却无济于事。
　　掌掴算是老师们刑罚中最轻的了，据说高年级的一个学生被老师把耳朵扯出了一个口子，缝了好几针。还有个老师在学校集会时打得学生满地找牙跪地求饶的。
　　晚上回家后，华天宝把自己被打和学校的诸般血腥之事和爸妈说了，母亲大人好像对儿子的生死大事麻木不仁，说道：“你要是听老师话的话，老师怎么会打你呢？”这时门铃响了，裘老师突然来家访了，还带了东西。父母赶忙让进家来，好吃好喝招待着。华天宝如临大敌，心想这煞神怎么登门造访来了？原来裘老师看了学生们写的父母的职位，便知道了华天宝的父亲能给自己丈夫工作调动说上话，特意巧借家访的名目来求华父办事的。华父以往对送礼的人常说的一句话是：“来就来么，还送什么东西呀？下不为例哦！”此刻却碍于裘老师是自己儿子的班主任，这话也就换成了：“快请坐。”
　　裘老师摸了摸华天宝的头，说：“你们家儿子可真懂事，学习也很上进。”神情与在学校时已大相径庭了。华天宝被摸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今天第一天上课，这老娘们就知道自己上进不上进了？”白日里被掌掴的疼痛好似被摸了出来，脸颊又红了起来。裘老师一见，又笑着说：“你瞧这孩子，夸他两句就害羞了。哈哈。”

　　第二天，裘老师上课前宣布了一件事：昨天体恤上意的副班长宫小红被提拔成了正班长。从此大家过上了牝鸡司晨的日子。下课的时候又宣布了一件事：让王铁军和杜威来办公室一趟。两人心怀忐忑地走进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铁军手里领着一个袋子，杜威手里拿着一张纸，如释重负欢喜若狂地回来了。
　　华天宝问：“老师叫你们什么事？”
　　王铁军说：“老师知道了我家是开饭店的，让我把这袋子肉拿回去，让我家饭店的厨子给拾掇拾掇，一半要切成肉末，说是做丸子，一半要切成片，说是要涮着吃。我得记下来别回家给忘了。”说着拿笔在作业本的背面写了一个“条”，又想写个“肉末”的“末”，可“末”字不知道是哪个“末”就写了个“mo”。
　　杜威摊开领回来的那张纸，说：“裘老师知道我们家是卖布鞋的，让我给拿双鞋，这是尺寸。”
　　华天宝心想，这老贱人不管家长高低贵贱倒是都能排上用场。
　　转天，杜威和铁军各自拿着切好的肉末和新布鞋送到了办公室。老师笑眯眯地说：“嗯，好，都回去吧。杜威，鞋钱我改天给你妈吧。给了你怕你丢了。”杜威连忙按照他妈吩咐的话说：“不用了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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