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爱有明天

　　一般人听到柳莫原的话会怎么想，不管佐藤怎么想，他到底把中村找来了，与其猜测，不如当面问个明白。

　　“中村，柳莫原还没有把名单交给你吗？”佐藤问得小心翼翼。

　　“是，将军，他说再给他一点时间。”中村答得诚诚恳恳，就不知道是不是符合佐藤的意。

　　“哦？”

　　……

　　柳莫原换了一身行装，想走出住所的大门时，被一士兵拦下，其实柳莫原心里也清楚，自己的权利不包括跨出那个站岗的岗哨，可是他很大

　　声地斥责道：“是中村将军要我出去办点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气势对于一些唯命是从的小喽啰来讲还是很有效果的，士兵也不是没

　　见过那些军官表面上对柳莫原礼让三分，就算是表面上，那也还是别得罪的好。小人物有时候比大人物要考虑的更多，而这些计较眼前利害

　　的考虑往往注定了小人物的命运。

　　柳莫原当然不会逃走，这一点日本小兵想不到，佐藤早已明白。所以他眼睁睁的看着柳莫原走，也看到段霓桑尾随而出。柳莫原当然也知道

　　段霓桑跟着自己，他没有回头，在街上左顾右盼，然后站在一堵墙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类似广告的纸贴在上面，然后环顾一眼，确定段霓桑

　　就在不远处，便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依原路回去了。

　　段霓桑只看了一眼那张广告，就知道上面的信息是什么，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佐藤这个消息，佐藤已经出现在她身后，她低估了佐藤的眼

　　线，柳莫原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还是他已经来不及作最好的打算。

　　“上面写了什么？”

　　“中村可为我所用。”段霓桑眼见着佐藤的脸变了色。段霓桑只觉得奇怪，柳莫原和中村接触不多，事情怎么会……待想问问佐藤，佐藤已

　　经带了明显的怒气走了。段霓桑觉察到柳莫原在玩火，可是只能隔岸看着那火势渐渐蔓延，她以为大火或许会吞没自己身边的人，到时候自

　　己也不得幸免，可是她的确不想争取，作旁观者岂非自己的选择？

　　第二天中村就来找柳莫原了，一见面中村就拽住柳莫原的领口恶狠狠地说：“柳莫原，你到底跟佐藤讲了什么？”

　　柳莫原慢绉绉地将中村的手扯开，语气冷静地说：“说穿了，这事不在于我对他说过什么，而是他跟你讲过什么。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沉不

　　住气？”

　　中村好像被柳莫原一语中的，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忽然又像豁出去的螃蟹，差点被烫熟似的，扬声骂起佐藤来，柳莫原只听清了几句，说

　　什么别以为不知道佐藤打的什么主意，要了码头，偷运军火，在地道里储存了多少军火好到时候叫兄弟们去出生入死，自己坐享其成。

　　“地道？”柳莫原脱口而出，中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柳莫原不禁捏把冷汗，可是他也还是镇定地看向中村，中村说：“你会不知道，当初

　　争夺圣心教堂那边的码头我也出了不少力，可这个王八蛋，一笔抹杀不说，现在倒怀疑起我来。”中村适时终止了地道的话题，他继续目露

　　凶光地看着柳莫原，像是战场上看到敌人时正在对准焦距。最后他甩下一句话：“柳莫原，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柳莫原其实已经在他们手里，只是只要有两个人同时希望在他身上得到利益，那么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权决定他的生死。

　　圣心教堂这几个字一直盘旋在柳莫原脑海里，到底地道是怎么回事，本来他只是想离间佐藤和中村的关系，他知道内部的分崩离析比外部的

　　攻城略地来得更加彻底。但是他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现在，听说茵茵已经有了身孕，黎介扬再不会不顾茵茵的安全来向让人失望的大哥要

　　一个说法的，想到他俩，柳莫原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过去的某一刻，他还幻想过将来有自己的小孩，在和平的年代，健康快乐的成长。想它

　　作什么，柳莫原把思绪拉回来，接着想圣心教堂和地道的关系。两者的关系？柳莫原这样一想，忽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只是还需要证明。

　　柳莫原现在在圣心教堂的储物室里，圣心教堂的储物室当然不止一个，可是作为禁地的地方

　　却只有一处，圣心教堂是柳莫原成长的地方，在他还是孤儿的时候，他，黎介扬就在这个教

　　堂里结拜了兄弟，那个时候，不知是小孩子之间特殊的好感还是彼此都需要一个人作伴，两

　　个人在共同看完一本小人书之后毅然决定不如做个兄弟吧。多年以后，柳莫原穿过教堂广阔

　　的神殿时，总能想起那一日阳光透过彩绘的玻璃窗，照亮了十字架的画面。

　　曾经的禁地如今很轻易的就踏了进来，因为现在柳莫原已不再是当初那一个了，修女看他的

　　眼神好像很厌恶，可是又带着怜悯，如果他能选择，他宁可那是厌恶的彻底的眼神，可是现

　　在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进了那个储物室，因为他是为日本人办事的。的确，没有人能拦得住

　　用枪口说话的人，因为没有人能挡得住子弹。他用连自己也厌恶的身份进了曾经一度好奇而

　　不能进的地方，可是心情早已不是当初小孩子的心情，当初那个被修女认为懂事有出息的小

　　孩子已经在她们怜悯的目光中成为往事。世上之事，百回千转，岂非都会物是人非？

　　储物室很阴暗，可是再阴暗的储物室难道不应该用来储存东西吗？可是这里空得只剩下灰

　　尘，柳莫原来回转了几圈，忽然在一个小角落里看见一个香炉，上面的香已经燃尽，积了厚

　　厚的灰，明显是长年累月有人在这儿祷告上香的结果。香炉也已经很旧了，旧的已经看不清

　　上面的花纹，柳莫原忽然把香炉扭转，果然一堵墙悄悄的打开了。没有一个破旧的香炉会有

　　锃亮的双耳。

　　地道弯弯曲曲，走到尽头时，柳莫原一眼就望见被日本兵接管的码头，一队队士兵正来回

　　迈着步子，显得盛气凌人。确定未被发现，柳莫原依着原路返回到了教堂，来时的路已显得

　　十分漫长，离开教堂的脚步却更加沉重，去教堂仿佛和过去的自己告别，离开却意味着和现

　　在的自己较量。

　　即使在知道自己落到日本人手里的那一刻，柳莫原也没有此时此刻这样没有把握。

　　虽然忐忑，柳莫原也不是不经世事的人，他知道越危险，意味着冒险之后的收获越大，他的

　　眼睛重新放出了光芒，失落很久的心情也开始透露希望，只不过这希望不是对于自己，他想

　　再放手一搏，结果会有两个，而任何一个他都逃不了。可是他好像握住了最大的一张王牌，

　　对这种结果抱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信念。

　　要想在地道事先埋好炸药，凭柳莫原一人当然不能够做到，好在支援他的人不少，其他地下

　　情报人员自然知道他目前的身份，不过是演一出戏，可是谁知道呢，人生的舞台上，谁又不

　　是戏子？

　　中村几天来从柳莫原身边经过时，总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像在说，都是你干的好事，柳莫

　　原脸上依然露着笑容，眼神却也冰冷的很。可是这天他倒第一次主动迎上去向中村打招呼，

　　当着佐藤的面对中村说：“请借一步说话。”然后又故意对佐藤说：“佐藤将军不会在意我

　　和中村私下交友吧。”佐藤没说什么话，擦着中村走过去了，中村说：“你我没什么好说

　　的，真没想到佐藤这么糊涂，想排挤我他还不够格！”

　　“中村将军，话可不能说的太死，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现在我诚心相交，也希望

　　中村将军不要嫌弃才好。”

　　“柳莫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我告诉你，无论你有什么打算最好趁早死了心，否则

　　有你好受的。”

　　“中村将军，我听说最近有一批军火运到了上海，佐藤正布置庆功仪式呢？”

　　“佐藤告诉你的？”

　　“看样子中村将军的消息不够灵通啊。还是佐藤忘了邀请将军了呢？”柳莫原惋惜地摇头道。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实话告诉你，佐藤的确要开庆功会，也在这两天，不过地点

　　么，就只有我和他知道。你老实收收自己的心，别徒劳无功，垂死挣扎了。”

　　“中村将军这么说是不愿合作了。”

　　中村沉默半晌，阴冷道：“这就要看我用不用得着你了，佐藤的确是老了，刚愎自用，是该

　　我出马的时候了。不过我最讨厌的是自作主张的人。”中村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脚下，用鞋

　　底碾灭火星，拍拍柳莫原的肩道：

　　“不自量力。”说完大步离开了。

　　柳莫原的心却是实实在在的落了下来，一切终于都遵循着轨迹缓缓进入计划。

　　当下就开始行动，没有人知道柳莫原是怎么联系上其他地下工作人员的，布告是不能再贴

　　了，秘密的办法总是有的，至少敌明我暗的时候是比较好办事的。地道周围已经埋下了足够

　　的炸药，圣心教堂里的人也被柳莫原支走了，借口要军事演习清场，虽然修女们眼中不可侵

　　犯的神圣之地在武力的威胁下也没有神祗降临来解除祸患。

　　第三天清晨，圣心教堂的大门被缓缓开启，教堂内当然空无一人，可也并不全是，至少在打

　　开地道门的时候，佐藤和中村看见站在面前的正是柳莫原。

　　柳莫原笑道：“不请自来，没有打扰到二位将军吧。”但是当佐藤开口说话的时候，柳莫原

　　很快笑不出来了，他说：“不请自来的恐怕不止柳中佐一人吧。”佐藤一脸严肃，站在旁边

　　的中村拊掌而笑，然后就看到日本兵列队而入，每个人都举着枪，每个人枪的前面都指着一

　　个人，柳莫原看到那些枪前面的人的时候，背脊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看到一张网正在收拢，

　　而那网的结却是自己的功劳，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佐藤和

　　中村，佐藤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说：“柳莫原，你怎么不知道当年战场上我的命还是中

　　村救的？真是遗憾呐。”他说的怜悯万分，中村用枪指着柳莫原的太阳穴说：“我说过，你

　　千万不要落到我手里，可是你偏不听，我对不听话的中国人向来没有好脾气。现在求我吧，

　　我最喜欢看你这样的人匍匐在我脚下了。”柳莫原依然笔直的站着，中村冷冷的笑着说：

　　“我不喜欢勉强别人……”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听到一声枪响，一个日本兵前面的人已经倒

　　了下去，“大山！”柳莫原的眼睛里喷出火来，却让佐藤和中村觉得更加有趣，否则对着一

　　个无动于衷的人，有什么征服欲呢？

　　“柳兄弟，别管我们，赶快杀了这两个鬼子，权当为兄弟们报仇了……”人群里此起彼伏的

　　都是视死如归的声音，柳莫原的身体由冰冷变得火热，他反手用手肘撞飞了中村手里的枪，

　　飞起一脚正要踢向佐藤的头部，佐藤侧身躲过，扬手就给了他一拳，这一拳没有打到实处，

　　膝盖却中了一枪，突如其来的剧痛让柳莫原不得不单膝跪地，中村吹着还在冒烟的枪口，俯

　　视着他说：“我说你不自量力吧，柳莫原！你应该感谢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不过那些人可没有那么好运气了，你不肯交出名单，现在他们还不是一样落在我们手里，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样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中村用枪口抬起柳莫原的下

　　巴，然后一声声枪响，让他的兄弟们一个个死在柳莫原面前，柳莫原想夺枪的手被中村狠狠

　　的踩在脚下，“怎么样，这出戏够精彩吧，你不觉得那鲜妍的红色很美丽吗？极致的痛苦也

　　是极致的美丽。柳莫原你现在的样子可真是有趣极了。”

　　佐藤说：“事情办完了，结果了他，别再节外生枝。”说着就往外走，中村举起枪一点点瞄

　　准，停了好久，看来视人命如草芥者已不以杀人为乐，而纯粹欣赏被杀者死前挣扎的景象，

　　可惜柳莫原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让中村很是扫兴，这时候佐藤却折了回来，步伐缓慢，亦

　　步亦趋，然后从他身后现出一个人，段霓桑，她用枪指着佐藤的脑袋，推着他往前走，忽然

　　一阵劲风从中村身边刮起，中村还来不及反应，枪已经在柳莫原手里，双拳对双手对于柳莫

　　原还是绰绰有余的，尽管膝盖的伤制约着他，不过如果连命都可以不要了的话，这点伤痛还

　　是可以忍受的。柳莫原用枪顶着中村一转身，就看见佐藤已经死死的箍住了段霓桑，一瞬间

　　风云变幻，佐藤冷静道：“如果我说用她换中村和你两个人，你会不会答应。”中村有点不

　　安地看着佐藤做出这种毫无胜算的交易。柳莫原轻哼一声，道：“这个女人早就和我没有关

　　系了，佐藤将军为何以为我会愿意做这个交换。”他说的足够决绝，段霓桑心里却千回百

　　转，“不过我想男人之间的事情还是不要牵扯女人的好，你先把她放了，我们里面再说。”

　　“你难道想先收货后付款吗？佐藤你别听他的。”中村恨恨道。

　　柳莫原把枪顶得更紧，说：“你有选择吗？”

　　“好。我们再说。”佐藤倒也爽快，他把段霓桑推出门口，柳莫原示意他关门。当大门合上

　　的一刹那，一切仿佛落幕，地道内的气压骤然降低，一边是一把枪一个人和一个人质，另一

　　边是一排枪一个将军和一群士兵，高下立见，胜负已分。

　　“柳莫原啊柳莫原，这一次恐怕又要叫你失望了。”佐藤笑着说完这些话，枪响，中村至死

　　也还是不肯相信自己竟然是死在佐藤手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其中有惊讶有疑惑更多的是

　　不甘。

　　“奇怪吗？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威胁。”佐藤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说我只是不喜欢吃这道菜，

　　“现在让我们聊聊段霓桑现在会在哪儿，这个女人的确不是什么好货色，在哪一边都无法一心一

　　意，无法一心一意的人都该死，柳中佐你说呢。”柳莫原虽然没答什么话，可是他举枪的手

　　渐渐感到僵硬麻木，心里沉重的好似刚才所有的子弹都吃进了心脏，血液都快凝固。

　　他缓缓把枪转了方向，还没有作出下一个动作之前，佐藤忽然喊：“别动！”他是喊给手下

　　听的，然而一排枪已经迫不及待的射出了子弹，打中柳莫原随身携带的炸药包，地道在爆炸

　　声中坍塌，无一幸免。

　　次日申报刊登此次事件。有名有姓的唯佐藤，中村而已矣。黎介扬在事故现场认领了一具被

　　血染红了白衬衣的女尸，寻到了几

　　块几乎被烧成灰烬的皮衣的布料。

　　第一次没有失控的面对所有结局，他终于也学会了沉默。（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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