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20、
　　一轮弯月被云遮了，让夜色更深沉起来。头顶的茂密的古树上传来莺雀抖动翅膀的声音，轻且飘忽。
　　我站在原地，一时心里有些忐忑。偷听旁人说话毕竟不是什么上道的做法，更何况那说话的，一个是我自幼相伴的姐妹，一个是我心念待嫁的夫君。但现在这个情况，贸贸然的上前似乎也不妥，况且翡翠这时来找衡逸要说些什么，着实让我好奇。
　　我把身子往树干后面躲了躲。
　　“我以为你想明白了。”衡逸的声音依旧淡如微风，“即便是你下去又能怎样，他早已不认得你。”
　　“我记得他就好。”她答。
　　衡逸轻笑一声：“你又如何确定能记得他？”
　　我一怔。神仙下凡不过是封了元魂到凡间呆一阵罢了。若疏通疏通关系，还能保留些微弱法力。无需入轮回，自然也不会影响记忆。为何衡逸会这么问？
　　“你想怎样？”翡翠声音更冷。
　　“元神封印之后你便法力全失与凡人无异，消去你的记忆易如反掌。”他悠然开口，原本温柔的语调中竟透出一股寒意来。
　　我心口一窒，有些不可置信地紧盯着那个背影。
　　“无耻！”翡翠怒斥道，显然是气极了。
　　“听你这么骂我，倒很新鲜。”衡逸身形一动抓住了她的胳膊。翡翠想用法力将他震开，却被他反锁住了手脚。
　　浮云流转，月影幽然。男子用修长的手指略抬高她的下颌，侧颜温情似水。“到底是我无耻，还是用迷幻术□□了我的郡主殿下更无耻呢？”
　　“放手！”她咬牙道，“我不过是为了拿到移魂镜……”
　　“我当然知道你是为了偷镜子。”他打断了她的话，那双深沉的眸子在朦胧的月色里被染上了一层冷光，“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到移魂镜在天宫的消息，不过我查的到那个躲在凡界奄奄一息的魔族。一向冷冰冰的翡翠郡主几次三番向我搭讪，要的是什么，我一清二楚。既然你如此入戏，我又何必揭穿。况且……”他顿了顿，“看着你内疚又挣扎的表情，让我乐在其中。”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翡翠的声音打了颤，“那你为何……”
　　“为何让你得手？”衡逸唇边有一丝模糊的笑意，“即便你能救了他，只要我放出消息，魔君绝不会允许他活着。而且清高的郡主殿下媚眼如丝的投怀送抱，我岂能拒绝？”他的手指抚过她的唇，“你那一晚的样子真是美不胜收。是初吻么，生涩成那样，却偏要假装老成。”
　　“滚——”翡翠声音嘶哑地怒吼。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定身术，却根本动弹不得，只浑身颤抖着。
　　我亦在打颤，像是血液逆流了一般，浑身冰冷。
　　衡逸的声音柔和得像是在哄哭闹的孩童：“郡主殿下，你的迷魂术水准实在太差，甚至连被我用反控都没发现。所以那个晚上，你的那些亲吻、抚摸、拥抱，并不是你用法术让我产生的幻觉，而是你在我的幻术里做过的事。它们确确实实的发生了。换句话说，你拿到的移魂镜并不是你自己‘偷’出来的，而是我‘送’给你的。”
　　他的轻笑如同利刃在我心窝里一点一点的切下去，破皮见骨，洞穿身体一般的疼。
　　“我……杀了你！”翡翠一双眼睛已然血红，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暴躁的丫头。”衡逸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为了别的男人主动引诱我，我却点到为止放过你，光凭这一点你也该心存感激才对。想想那天晚上我忍得那么幸苦，也确实该讨要点利息才对……”说着，他径直俯身亲了下去，将翡翠还未出口的惊叫封住。
　　我只觉眼前茫茫一片，树木假山恍惚都成了虚像，只有那一双交叠的人影落在眼底，移不开视线。想要逃开，腿脚却仿佛生了根，定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嘶……”衡逸放开她，摸了摸唇，“狐狸还真不好养。不知道我那位没过门的太子妃是不是也有咬人的习惯？”
　　“畜生！卑鄙下流……”翡翠眼里泛着莹莹烁烁的水光，她身上的禁制被解，一把抽出腰间的银剑抵在衡逸颈上。“你要是敢向琉璃吐露半句，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垂眸笑了，手指一动，那柄剑便嗖地飞了出去，剑身没入一颗大树的树干中。“把你的爪子收起来，你苦修百年也未必杀得了我。若想封我的口，至少该有些诚意才行。”
　　“你想怎样？”翡翠咬牙道，“如果你想对我做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没错，我是想要你。”他竟说的如此坦白，“不过我并不想用这种胁迫的手段，否则那天晚上我不会就此罢手。”衡逸的眸子有着星子般的幽光，“翡翠，比起那位天真幼稚的琉璃殿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你更合我的胃口。正妃的人选不能由我擅自决定，但侧妃可以。”
　　“休要做梦！”她气得浑身发颤，“我才不会给你做妾……”
　　“我不会强迫于你。不过，我不许你下凡去找那魔族。”他笑笑，抬手将那柄剑召了回来，插入她的剑鞘中，“若是你执意妄为，我便去告诉你的好姐妹，你如何爬上我的床榻引诱于我。”
　　听见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脑袋里的仿佛有一根被拉扯到极致的弦，彻底的，绷断了。
　　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
　　这个院落，这里的每一寸草木，还有他们。
　　相处多年的姐妹失去了往日淡然，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无措和脆弱。一心待嫁的夫君，原来并非只会眉目温柔地微笑，而是有着这样多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究竟是他们伪装的太好，还是我傻到不辨真假？
　　——有人记挂，便是醉了，也是高兴的。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看着的是我，还是我身后的人？
　　——青丘的姑娘都喜欢桂花糕吗？
　　他想要了解的是我，还是另一个人？
　　——琉璃，我如何待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他模棱两可的回答是在回应我，还是在敷衍我？
　　原来如此。
　　琉璃啊琉璃，“天真幼稚”这四个字拿来形容你，当真妥帖……
　　胸口似狠狠的被扎了一刀。那利刃在体内不断翻转，将一整颗心搅得支离破碎。

　　逃。
　　我屏住呼吸慌张的逃离那个地方，仿佛一回头便会被身后的夜色吞噬。
　　一口气跑到镜湖边，跳了下去湖水如一双温柔大手将我头上的钗簪取走，被绾起的头发在水中飘散开来，丝丝缕缕浮动成弯曲的笔画。眼里涌出的泪水混在这一汪宁静的湖泊里，不见踪迹。
　　我缓缓地循着一丝微光向湖底深处游去。
　　湖底的石壁上发光的，是用篆体写着巨大的“禁”字。这是青丘的禁地，能进入这里的只有父皇、黑曜和我三人。我默念咒令，石壁缓缓开启。洞窟内置了避水珠，十分干燥。头顶悬着的十二颗夜明珠泛起莹黄的光。一个透明的水晶棺椁放置在中央。
　　那里面躺着的，是烁颜。
　　狐族的皇后，父皇的妻子，也是黑曜与我的娘。
　　我背靠着她的棺椁，抱着膝盖坐了下来。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父皇用这个巨大的墓穴留住他的爱人，我却用这里安葬自己死掉的爱情。我从未像恋慕衡逸一样去恋慕过旁人，他就如我心底最初的光与梦，盛满了我的对未来的幻想和希冀。他愿娶，我愿嫁，我本以为这便是天下最圆满的事。却不知原来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母后……”眼泪一串一串的落下来，好似怎么也流不完，“我一心一意想与他共白首，却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属。若是旁人，我可以恨，可以怨，可以占着太子妃的位置将心里的怒气向着她狠狠报复，就像所有那些小肚鸡肠拈酸吃醋的仙娥们一样。可那是翡翠，偏偏是翡翠……母后，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声音哽咽地将一腔心事说给那位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娘亲听。
　　没有谁教过我如何应对这样的事。没顶的孤单和无措席卷而来。我在这深深的湖底禁室中嚎啕大哭，毫无顾及，再不隐忍。
　　忽而，心口开始疼了起来。尖锐的刺痛感很快遍布全身。
　　我心中一惊，纵身向门口飞去，而眼前一花，摔在门前。真气在体内四处乱窜，根本无法控制。我强撑着起身，想去取那颗置于洞顶的避水珠，指尖还未触到身体已委顿在地，化为狐型，衣服散落一地。
　　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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