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万字短篇。
长公主和深宫琴师的故事。
有兴趣的姑凉可以用音频怪物的《琴师》做BMG~><

刊载于《微言情》201206银版,更名为《深宫爱囚》,谢谢支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盛平公主,顾晏 ┃ 配角:宁辛,绿绮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7638   总书评数:75 当前被收藏数:38 文章积分:4,265,303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杂志短篇
    之 一|桐木琴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9427字
  • 版权转化: 中国大陆出版最新签约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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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韵苍茫

作者:药丸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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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弦韵苍茫


      宫女绿绮一脸泪撞开他的门,他就知道盛平公主献曲女皇寿宴,终是出了问题。
      他赶着去了,没有腰牌,却畅通无阻一路行到盛平公主的拢月阁,凭的,是公主人前人后,都尊称他一句“先生”。
      七年前,因为盛平一句话,他顾晏从一名普通乐师,摇身变成连老宫人都要敬上三分的宫廷琴师,亲授公主乐理,妒红了多少眼睛。
      盛平自幼被女帝捧在掌心,十几年荣光盛宠,宫人私下议论,说长公主的尊贵,是连太子都不及的。这样的天之骄女,独独对他上心,连绿绮都知道第一时间来找他。
      “公主奏琴受了伤,太医虽给看过了,可……”进门前,绿绮幽怨道,他听罢心头一惊。
      就怕太子有意刁难,盛平奏的琴他事先特意检查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快步踱了进去,房中,女子和衣倚在床头,仿若听到他的脚步,缓缓睁开眼。端庄秀丽的面上美目深邃,眼尾一抹上挑,飞凤般贵气荣华。
      盛平公主宁思宜。
      “先生准备的那张没用上,思铮他当众献了一张名琴,我总不能拂了母后的面。”她含笑,如是解释。
      他小心揭起盖在她手上的药布,看清后倒吸了一口气——指腹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红肿不堪。十指连心,伤成这样,只怕痛得蚀骨,而最让人惊心的,是她还能笑得云淡风轻,仿佛这伤,根本就不在她身上。
      “公主就这样……奏完?若太子狠上几分,弦上喂毒,公主又……”
      “我也曾这么以为,”她开口打断他,“所以方在在大殿之上,我在意的根本不是伤,只悔着若就此丧命,有些话,我便永远也不能亲口说与先生听了。”
      沉默片刻。
      “先生,一直以来思宜对先……”
      “别说。请公主别说。”他连忙退开一步,敛眸拱手,深深拜了下去,“这些年多得公主庇护,顾晏在宫中过得随心随性,不求富贵荣华,但求一世宁静。一旦逾了琴师身份,只怕要遭人诟病,顾晏不愿,请公主……成全。”
      静了许久,宁思宜轻轻笑了起来:“是我多此一举了,原来先生啊,都懂。”
      他如何能不懂?七年了,从青涩的皇家少女,到如今风姿灼灼的长公主殿下,她看他时眼中令人心惊的爱慕,随时间推移,愈发深浓悠长。
      不是不懂,是不愿懂,是,不能懂。
      月上中天,他告退离开之际,正逢宁辛回禀。公主身边的人,只有这个宁辛,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擦肩而过时,顾晏从黑甲长刀的年轻侍卫身上闻到一股血气。
      显然,宁思宜也觉出来了。
      “我叫你好生呆着,你还是去领罚了?”
      “公主受伤,卑职难辞其咎。”
      “你这死脑子……”
      身后的交谈,随着他走远,渐渐听不清。
      回到自己院落,他止步在宁思宜精心为他而建的湖心亭旁。
      这里种着只有他家乡才有、与这繁华深宫完全不匹的荻花,一簇簇,一片片,随夜风摇曳,撩碎了池面幽幽月光,也乱了他的心。
      通天文地理,擅琴棋书画,堪称完美的长公主殿下,这些年尽显锋芒。太子生出忌惮,竟听信谗言做出此种举动,就算公主有意为太子隐瞒,只怕这次也难逃女帝的眼了。
      而太子党一旦倒下,在这个女帝掌权的国家,由公主来做储君,并非没有可能。
      思及此,他的心渐渐沉重。
      公主对他的情意,已到无法压抑的地步,若说以前碍于种种,她不曾逾矩迫他,那一旦她登上继承人之位后呢?
      到那时,她位高权重,耐心耗尽,他们之间,又会如何……

      之后的几天,盛平公主一直没有现身,反倒是宁辛板着脸来过一次,在他院前安了几名身强体壮的禁卫军,日夜轮值。
      夏末蝉鸣震天,他立在院中,看宁辛只字不留大步离开的背影,出了一手冷汗,已明白这皇城的天,就要变了。半月后,太子私营结党的事彻底触怒女帝,一道废位圣旨,几朝风云变幻……
      消息传来时,顾晏没有心思细想,因为他病倒了。
      发热时他迷迷瞪瞪,梦了许些个旧日光景,走马灯般的七彩斑斓。梦中人一会儿是幼时的稚嫩童声,一会儿又是现在的温润女音,最后兜兜转转,成了登基大典上,新女帝威震四方的洪亮宣誓。
      他猛地一挣,醒了过来,被房中多出的人影吓了一跳。
      “绿绮?”
      “顾先生发梦了?”宫女送上热巾,“公主一听说你病了,立马就赶过来了……”
      绿绮絮絮说着宁思宜近来被众臣拜访缠得脱不开身,种种辛苦劳累,他迷糊听着,脑子里还是梦中她黄袍加身、独尊天下的模样,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公主呢?”
      “公主与宁侍卫在……”
      门外突来一声高喝,斥说“你就跪到想清楚为止罢!”,随后宁思宜就出现在门前。
      与他四目相接,原本冰冷的脸一下柔和起来。
      进房,接过绿绮手中的碗,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顾晏有些懵,推脱道:“公主,这于理不合……顾晏自己来即可。”
      “先生,我好不容易才来一次,这点小事,你也要拒绝么?”她将汤匙又往前递了递,“或许先生更希望我像对宁辛那样,对先生下令?”
      他长眉紧锁,只能张嘴配合,直到别扭地将一碗全部吃完,而后不知怎的,大胆提了太子被废一事。
      “思铮也好,那些臣子们也罢,他们一个两个的,谁也不了解母后。母后她啊,她才……”宁思宜突然停下,收回凝视火光的视线,浅笑起来,“不说那些了。下月我生辰,先生可想好送什么贺礼?”
      “顾晏身无长物,也实在想不出,公主还缺什么。”
      “先生说笑了。这世上我最想要得到的,不就在先生那儿?”
      宁思宜缓缓站起身,面对他时容色温雅,含笑低语,与往日并无不同,却让顾晏直觉一只无形的手,迎面扼喉。
      皇威。
      夜深露重,宁思宜离开之后,宁辛固执地在院中跪了一夜,他亦在房中坐了一夜。
      灯油燃尽,青烟缭绕,恍惚中顾晏想着,那个预示宁思宜继承大统的梦,只怕会实现。

      女帝开始在重要场合频频召来盛平公主,连边境战事都过问她的意见。
      眼下北狄晋国战火连天,三国之中唯有古渊坐收渔翁之利,公主的种种想法和女帝不谋而合,直叫让女帝欣慰不已。此后,女帝更是与公主闭门详谈了一夜,翌日殿上,凤颜大悦,众臣见了,心中也都有了计量。
      八月初五,盛平公主生辰,拜帖如漫天落叶,堆积成山。
      这些事,他都是听绿绮说的。
      绿绮将沉甸甸的锦盒搬到桌上,小心翼翼抚了抚,嘱咐道:“这是公主特意为顾先生准备的新衣。明日戌时,生辰酒宴结束,公主邀先生会于湖心亭。”

      这夜桂香馥郁,轻风温柔。至湖心亭的必经路,被挂满了长明宫灯,盏盏浮光流转,为他的霜白锦衣渲染上一层暧昧的胭脂红。
      就算当初公主差绿绮送来的是大红吉服,他大抵都不会吃惊,以她如今在女帝心中地位,无论要选谁来做她的驸马,旁人都没有资格再来置喙。但静静躺在锦盒中的,只是一件和他平素穿的并无差别的淡色锦衣。他不明所以。
      “顾先生您可来了!快与奴婢去吧,公主等好久了。”
      绿绮焦灼引着他穿过楼亭长廊,迎面走来步步生风的黑衣男子。
      近了才知,对方面上受了伤。
      之前被罚跪了一夜,这次额上又被砸得血流如注,宁辛究竟是触了宁思宜什么逆鳞,顾晏想不明白。
      墨黑霜白,擦肩瞬间,宁辛视若无睹,他沉默如常。

      再往前去,就是湖心亭。
      亭周挂了雪青色的纱幔,幽光中忽起忽落,如仙境中烟云浓雾,尊贵如神祗的女子身置亭中,穿着与他如出一辙的霜白锦衣,盘腿抚琴,娴静从容。
      沉腕,撩指,下颌微侧,身随指法变换而轻动……那些不易让人察觉的小动作和并不属于她的神色,熟悉得让他心颤,他怔在当场,仿若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喜欢一个人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她牢牢记住有关于他的一切,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刻在脑中,刻在心里,再将自己变成第二个他。
      宁思宜吩咐绿绮引他入座:“今日思宜生辰,先生何不为思宜奏上一曲?就《平沙落雁》,可好?”
      曲自然是美的,人更是加封“天下第一琴”的顾晏,故而从他下指那一刻起,就是无懈可击。
      顾晏的琴音,活了辽阔江面,动了遍地荻花,雁鸟只只,或低鸣斜掠,或回环顾盼,描绘出一副云程万里的和谐景色,直到,原本浅笑聆听的宁思宜双目灼灼,扬手撩弦,起了第一个音。
      “嗡——噌——!”
      接二连三,琴弦炸响,铮铮声如平地惊雷,顷刻风云大动,暗流汹涌。
      她的合奏来势汹汹,志在必得,渐渐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乱了他的江芦,惊了他的飞鸟,他的天和地,在她十指间完全变了颜色!
      他逃她追,他躲她捕,仿佛被风暴笼罩,他竟在她绝妙琴艺下,感到身临其境的死亡威胁,胸中气血翻涌,指尖不禁狂乱起来。他从未被逼得这么疯过,直到十指热麻,额上覆汗,全身的血液都蒸腾了起来。不知撑了多久,耳边炸响一连串的哑音,他指尖连连吃痛,才发现自己的琴弦,已根根尽断。
      如雁鸟折翼,他只能停下静听,却渐渐发现,她的琴音里,又哪是什么暴风骤雨。
      铺天盖地如乌云压境的,原来是自天际飞来的宏伟鸟群,壮丽无极,雌雄结伴,一双双,一对对,长唳振翅,好比风雷齐动。
      她似乎将多年来苦苦压抑的情思全寄弦上,当她指间尾韵渐淡,他仿佛亲眼看见了漫天雁鸟,成双栖落江畔的情境,用鸟喙梳理彼此的毛羽,亲密交颈缠绵,低鸣不绝……
      这一曲毕,她早已是香汗淋漓,幽深黑瞳仿佛也湿润了:“我喜先生荣辱不惊,去留无意,我喜先生胸怀宽广,淡泊名利……先生,这么多年了,先生心中可曾也储过思宜?”
      不待他答复,她令人将自己的琴包了起来,亲手送到他怀里:“我就将这琴送给先生可好?”
      “……公主生辰,岂有送礼于旁人的道理。”
      他震惊于她袒露无遗的爱意,她却笑着摇了摇头。
      “这不是礼物,真正的礼物,是我从母后那里,好不容易才求来的。”
      他心头微痛。顺从等待十年,只求释放回乡,归隐田园,但该来的最终还是逃不过。驸马也好,皇夫也罢,一旦背上,是永世都卸不得的枷锁。
      她却道:“顾章,淮北人士,为官二十载,清正廉明,造福一方百姓,现准许迁升至太守一职。加官的文书已快马加鞭送往淮北,身为幺子,先生不早日回乡与父亲团聚么?”
      嗓音不徐不疾,如珠落玉盘,每个字他明明都懂,放在一起,却听不明白。
      “公主……是何意思?”
      宁思宜淡然一笑,眸光倾灭:“先生,我终于舍得放你自由了。”

      离开这金玉牢笼,是他不知做了多少年的梦,而今,美梦成真了。
      临走那天,绿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在宫门前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宁思宜。她还穿着朝服,似乎刚从殿上下来,淡笑着走来,与他轻言别离,没有小女儿的依依不舍。
      “前路漫长,只可惜思宜不便相送,就由宁辛,代我送先生回乡吧。”她侧首对身后男子交代,“宁辛,我就将先生托付给你了。”
      宁辛跪地领命,反常地没有异议:“卑职定不负公主期望。护送顾先生回乡后,卑职只求,能回到公主身边。”
      一时无言。
      宁思宜叹了口气,默默从腰间解下一块东西,亲自交到宁辛手中:“那日我用这玉珏砸伤你,今日就送给你吧。你求的事,我,应下了。”
      顾晏不知道这双主仆在打什么哑谜,只见宁辛眼中像是燃起一簇火苗,然后红着眼对她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而她只是浅笑不语,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心中如万千蚁噬,他始拱手拜别:“这些年,公主为顾晏所做一切,顾晏铭记五内,望来日,公主荣登高……”
      她轻托起他的手,止了他后面的话:“位高权重的,会一落千丈,团圆相聚的,亦逃不过曲终人散。先生,珍重——”
      清瘦的背影,率先转身远去,身后跟着边哭边回头看他们的宫女绿绮。
      他背着琴,眺望锁了他十年的宫闱,她缓步离去的身影,朝霞中气质雅淡,早已不是那年御花园中,亲口将他从人群中点选出来的女童。
      那年宫巷角落,她亲手为他卸下脚踝枷锁,稚嫩嗓音说总有一日会还他真正自由,多年后一道宫门隔绝七年相守,她留在了冷寂的紫禁之巅。
      日光几变,忽然落下一场秋雨,灌溉了他胸腔里不知是喜是悲的情绪。
      南下,永别。

      有人于秋风萧瑟的归途上心怀抑郁、辗转难眠,另一边,有人在金銮宝殿上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女帝连日心情愉悦,屏退一干臣子后留下了盛平公主,品茶闲聊,说及顾晏归乡。
      女帝抿了口茶,道:“顾晏还是少年时,琴艺已经名震古渊,当年朕召他入京献艺后就将他留了下来,一晃过去十年,如今待他离去才想起,当初他其实是号称‘琴诗双绝’的。多么妙的一个人哪,宫中的日子对他而言,想必很难熬吧?”
      “能伺候御前,那是先生的福气,先生一直感恩戴德。”
      女帝听罢“嗯”了一声,缓缓抬眸看向宁思宜,一字一句道:“我原以为,你其实,是很中意他的。”
      宁思宜面色忽凝,“扑通”一声跪下:“儿臣与先生一直只有师徒之情,绝无半点男女之意。还请母后明鉴。”头重重磕在地上,半晌不起,她伏地的双掌,已经渗出冷汗。
      “你这孩子,母后又没有说什么。”
      女帝笑着轻言,却没有半分准她起来的意思。宁思宜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顾晏白衣飘飘的模样,遥远记忆中他是那么的潇洒恣意,是宫中沉闷冗长的岁月囚了他的人,亦囚了他的心。
      还他自由,护他安全,还他自由,护他安全……她必须了断女帝的后顾之忧!
      宁思宜遂沉声道:“身为宁家后人,儿臣只愿能为母后的宏图霸业尽一份力,绝无意男女之事,儿臣不才,有一计欲献给母后。”

      半月后,从皇城传来了足以轰动整个古渊的消息——盛平公主将和亲北狄。
      百姓听者伤心,闻着流泪,没有人舍得古渊的稀世明珠,高贵的长公主殿下被送到荒凉野蛮的北方绝境。
      顾晏初听消息时,耳朵里嗡鸣不止,下意识拔腿想往都城方向跑,才想起如今他与她,早已隔了迢迢万里。
      不是……不是受女帝器重吗?不是储君人选吗?他梦见过的,梦见过她凤颜威仪,荣登九五宝座,权倾天下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尽是残兵败将的北狄和亲?
      他狼狈跑回驿站,将消息告知黑衣侍卫,慌得语不成调。
      宁辛什么解释也没给,只递来一封书信。
      顾晏愣着接过,缓缓拆开,认得那是宁思宜的字迹。
      “先生从宁辛手上拿到这封信时,相信已经听说了思宜要去北狄和亲的事,请先生不要吃惊,亦不要为思宜担忧,因为和亲一事,是思宜自己提出的。”
      “众臣攀附,谣言四起,早晚有一天思宜会和胞弟一样,落个终身囚禁的下场。古渊正值盛世,母亲还在壮年,又怎么会希望继承人呼声过高?是那些臣子老眼昏花,不识实情,与其成为母后的眼中钉,不如远离古渊,明哲保身。”
      “此去一别,今生或无再见之日。听闻先生家乡滂江依水,荻花遍地,每当先生临江抚琴,江水承载琴音,腾云翳,化降雨,那么无论思宜与先生隔了多远,定是能听见的。”
      “就此搁笔,愿先生一世安好。”
      信写得不长,顾晏逐字逐句,反复读了好几遍,待他回过神时,已有热泪滴在信上,晕了墨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能够放手任他离开。
      尊贵无极的女子,却连喜欢的人,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胸口像是开了个大洞,冷风穿透而过,不知是心疼弄坏了她留给他最后的信物,还是心疼信中,她一贯平淡无谓的口气。
      将信收好,好生藏在琴匣中,动作间不小心触到琴弦,颤音成串流泻,如伊人哀怨的低语。
      他恍然想起她生辰那夜登峰造极、世间无二的合奏,想起她在身旁轻轻问着:这些年,先生心中,可也曾储过思宜?
      她那时不给机会他做答,因为他的答案,根本左右不了他们的未来。

      父亲升迁,家人团圆,回到淮北的顾晏,一时风光无限。
      顾父说宁辛远来辛苦,希望他能留在顾府休息几日,破天荒的,宁辛没有拒绝。
      宁辛入住顾晏的别院,屋后连着一大片湖塘,那是顾晏曾说给宁思宜听过的,家乡的江水和荻花。
      明明是多年迫切想要回归的地方,为什么在真正回到这里后,才发现他的心似乎不慎遗失在皇城深宫的院落。
      那里的水塘是人工开凿的,那里的荻花是宫匠种植的,全是她为了讨他欢喜,精心布置的。如今人去楼空,她亦离开了,这个秋季一过,败了的荻花不会再开,所有回忆会连同它们,一齐烂在泥里吧?

      顾母来找顾晏的时候,他正埋首苦读,不是什么高深的琴谱,全是他从父亲书房翻找出来,有关北狄风土人情的志传。
      “娘?娘找孩儿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就是来找你说说话。晏儿,娘听说你是宫廷第一琴师,你可愿意弹给娘听?”
      顾晏面露难色。
      他好像,不能再抚琴了。
      她送给他的琴,他日日都会取出来看上半晌,做那些睹物思人的蠢事,可但凡拨弦,只要弦音传到耳中,就会想起那夜她含泪的问话,然后心就像是要撕裂般的疼。
      故而,不敢再弹了。
      这些日,他紧张地翻找资料,仔细读了许多才渐渐松下一口气。
      北狄虽不及古渊的繁华富丽,也并没有百姓口中传得那么糟。北狄刚灭了晋国,现在元气大伤,古渊的援助对它而言是至关重要的,这亦决定了盛平公主在北狄的地位,不会输给任何一位皇族。
      北狄大王刚刚驾崩,新继位的王子是少辈中的佼佼者,年轻威猛,在民众中呼声极高,而更可贵的,是他十分洁身自好,也起誓说一生只会有盛平公主一位大妃……
      所以,或许,他的公主殿下,即使远在他乡,也一定能得到属于她的自由和幸福的。为此,顾晏日日祈求,深信不疑。

      再之后,他看上去便轻松了许多,没了初回家乡时的局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过是在强颜欢笑的罢了。
      顾晏回乡的第十日,宁辛还无意离开时,赫然传来了古渊北狄两国开战的消息。
      刚刚才和亲的友国,怎么会无故交战?
      顾晏不愿相信,冲去向顾父求证,急忙坦言他对盛平身在别国、两边为难的顾虑,还想求父亲托关系去前线打听打听,她在北狄要不要紧。
      顾父手捏着报文,面色有恙地扶上他的肩:“晏儿,公主她,她不会被为难的。”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那么笃定?他听到自己空洞的嗓音。
      “晏儿,晏儿你冷静地听为父说……古渊宣战的原因,我军会突然攻打北狄,是因为,因为盛平殿下在和亲路上,被蛮人辱虐致死了啊!”
      ……什么?“爹……你……说什么?”
      “晏儿,爹知道你心里难……”
      “不可能——!”他突然推开父亲,急吼道,“盛平她不是任人鱼肉的弱女子,她聪颖无双,比传闻中还要足智多谋……肯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公主的灵柩,已经运回皇都风光大葬了,是女帝亲口,亲口宣的战啊……”
      “我不信!!”
      “晏儿——!”

      “宁辛!宁辛——!”他疯了般冲回别苑,在院后湖边找到了人,“宁辛,你随我回去!京城出了事,盛平她有危险,我们马上赶回去!”
      宁辛负手立在湖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顾晏怔了一怔,瞧出他今日不同后,背脊鼠窜上一阵凉意:“宁辛……你为何换了白衣,连头上也……”
      原来宁辛不知何时褪下了他常年不变、身为禁卫军长的黑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缟素布衣,从头到脚的白,就像是……为谁祭奠。
      顾晏双目赤红,怒视欲裂:“你知道了,你已经知道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他发狂般冲上去压倒宁辛,左一拳右一拳地打。
      一拳落,一声问。
      “什么阴谋!什么诡计!是谁要害她!是谁要设计她!”
      “你一开始就知道的话,为什么还要离开她!”
      “为什么任她走了,任她去了!任她去送死!”
      “为什么!为什么——!”
      毕竟是琴师的手,直到顾晏双手打得红肿,宁辛面上还没挂彩。
      年轻的侍卫语调没有起伏:“我曾经冒大不讳说要带她走,说天高路远,哪里都好,只要有我在的一天,绝不让她受半点伤害,可她,却说不行,”宁辛躺在泥里,手臂搭上眼,有水渍顺着他的脸颊不停滑落,“她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女帝不仅要一统三国,亦要留下盛名,在这时对虚弱的北狄开战,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算有人能替她,女帝却不会容她在外活着,留下隐患……到时候她逃了,然后所有跟她有关的人,九族之内,将无一生还……顾先生首当其冲,会是第一个。”
      原来和亲不是为她自己,不是为了明哲保身,她一早便洞察了结局!顾晏全身止不住颠颤,无论怎么用力也想不起,分别之日,她看他的最后一眼是什么表情。
      “于国于家,公主有她的苦衷,我……只能听从。有一件事,顾先生至少可以放心,辱虐致死……是古渊的说法,公主曾经说过,她的命,一定只结束在自己手上。”宁辛解下腰间佩刀,失神轻抚,“顾先生,有些爱慕,自一开始,就是无望的,就像是我,就像是……公主。公主她,其实从未奢望过能和先生相守一世。”
      宁辛拔刀只用了一瞬,顾晏根本来不及阻止,一声闷响后,刀尖顺利穿透宁辛后背,剔透的鲜红聚在刀尖,源源不绝滴落在地,而他像是不怕疼般缓缓搅了一圈,才利落拔出。
      登时腹上鲜血狂涌,宁辛连退几步,歪倒在地,忽而浅笑了起来。
      他掏出怀中犹如珍宝的玉珏,拿到唇边,吻了吻:“于皇城分别那日,顾先生也该听见了……公主她亲口,亲口许了我生死相随……我这就……去寻她……顾先生,这次,就不要再和我抢了罢……”
      这是顾晏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年轻俊美的侍卫露出如此轻松的笑容,他的笑凝在嘴畔,唇边的血迹印在莹白玉珏上,直到手无力垂落,还死死捏着那块玉。
      回忆的碎片锋利划过眼前,顾晏仿佛看到多年前的皇宫中,他初为宫廷乐师教琴时,对面坐着亲切可爱的小公主,身边绕着叽喳吵闹的小宫女,少年老成的小侍卫就贴身守护着……昔日相伴数载的友人,爱人,都以最决绝残酷的方式,彻底将他抛下。
      湖畔突来一阵轻风,顾晏僵硬地转动脖子,好像顺着风来的方向,听到了谁轻柔的问话。
      他突然发疯般抱着琴冲到湖中,不管不顾开始弹奏。还是那首《平沙落雁》,还是天下第一琴师,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平静。
      他疯魔地弹着,不知疲惫,直到十指鲜血淋漓,他却还觉得不够。
      不够,完全不够,再弹,再弹!
      皮开肉绽后,丝弦嵌在伤口里,每一次撩拨,带起的都是一片红色温热,他感觉不到痛,只求能完成这一首曲子,而老天却偏偏不愿给他这个机会。
      琴弦像是再也承载不了他的伤痛,一根,又一根,接二连三全数崩断,他的手还在飞快撩拨,弦音却早已泯灭。
      他怎么会知道那一次生离之后,跟着就是死别,他怎么会知道,她在信中说此生或无再见之日,其实是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顾晏突然从水中窜起,衣衫尽湿地将琴紧紧抱在怀里,用尽身体里所有力气,冲着一望无际的湖面狂吼。
      “听见了么——听见了么——你在哪里——有没有听见我的琴——有没有听见我的回答——回答我啊——!”
      微风过境,回答他的,只有荻花摇摆的沙沙声响。
      “……你说临江抚琴……你说江水载音,你说它能腾云,能落雨,然后无论你在哪里,都能听见……”双膝一软,顾晏跪倒在水中,失声痛哭,“……储过,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喜欢,却觉得不配……可是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

      战事长达半载,古渊最终成功吞并北狄,英明神武的女帝不但亲手为盛平公主报了“仇”,还一统三国,名垂青史。
      没人知道,同年,远在淮北,曾名冠“天下第一琴”的宫廷乐师顾晏,不幸患上了失心疯。
      顾家人找到别院后时,只发现宁侍卫长鲜血流尽而冰冷的尸身,而顾晏抱着琴泡在湖中,面如死灰,双手手筋尽断,人已经变得痴痴呆呆。
      顾父将这些消息压了下来,为顾晏寻了不少名医,吃药施针,什么方法都用了,却始终不见好转。
      顾晏再也不开口说话,也不听别人说话,每日行尸走肉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顾父知道顾晏是因为受不了公主死讯的打击,心疼儿子重情重义,可不管如何,顾晏还年轻,凭着顾家的地位,找个年轻贤淑的女子来照顾他,总是没问题的。
      顾母抹着眼泪,劝下丈夫的想法,带着他去别院探看顾晏。
      又是一年秋,荻花开得正好,成簇的淡紫色,于水畔随风齐齐摇摆,像是妙龄少女的罗裙。
      看到日日重复的那幕,顾母又一次泣不成声,而顾父亦红了眼圈,哽了哽,摇头走了,再也没有提过为顾晏物色妻妾的事。
      别院后,顾晏穿着他最喜欢的霜白锦衣,盘腿坐在湖畔,神色如水平静,悠闲地撩指拨弦。
      只是若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柄经水泡而作废的桐木琴,琴弦早已尽断,锈卷在两侧,而顾晏只用手空拨着,满足的模样,就像是已经亲耳听到那些美妙动人的弦音。
      他坐的位置离琴还有一小段距离,环抱的姿势,就像是怀里还坐着个娇小的人,他正手把手,耐心教她指法。
      弹弹,停停,偶尔微微侧首,默默动唇,仿若跟怀里人说着什么,然后点头轻笑,嘉奖赞许。
      他活在自己虚构的世界里,再也不肯出来,亦不愿意知道,曾在他怀里学琴的少女,其实,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岁月至此,永远停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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