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黄巾一小兵

　　我跟随先生已经很多年了，却依然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先生的情景。当时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黄巾小兵。

　　先生见我的第一眼就差点没笑弯腰。至今我都记得他瞥向波帅那调侃的一眼和那句，“你倒是帮我挑了个好的——”

　　好的什么？先生没说。我只知道那天后我就开始跟着先生。我不需要再每天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家伙用木棍去互殴，也不需要在攻城的时候用血肉之躯铺出一条很可能无望的血路，更不需要和以前一样为了一个干瘪的饼子和人打个头破血流——所以，我是真心感谢先生的。他给了我一条不敢想的活路。我想，为了天公将军死我不敢，可是为了先生死，我是真的不怕，一点都不怕。

　　我家先生是个读书人。

　　面容清秀，身材瘦削。

　　波帅给他做的袍子明明是按着身量量的，可穿在他身上，却还是让人感觉空荡荡的，就好像一阵风都能够把他刮走。

　　先生表面看上去很不起眼，可腹内却有着足以横扫千军的学识。

　　我是打心眼里佩服先生的。佩服他算无遗策的计谋，佩服他刀斧加身却面不改色的从容。

　　对了，偷偷说一句，我家先生是个好人，真正的大好人。

　　他不仅对我们这些做卒子的好，也对跟着我们的难民好。有点吃的都会省着，哦，对了，他特别对二丫疼得紧。

　　二丫只有五岁，是一户和先生同姓的人家跪着磕头留下来的。先生最喜欢把她抱在腿上给她剥着穗子讲故事。我站在旁边悄悄听过几个，先生的声音很低，总是带着笑意，每次听先生的故事，我也总是不自觉的脸上带着笑，嘴角翘的高高的。我喜欢先生。真的很喜欢。

　　黄巾的日子不好过。有些仗着自己有点本事的家伙经常偷摸着说天公将军是被人给叛了——听说是个叫唐周的，嘿，我管他是糖粥还是咸粥，我只要跟着先生就好——才会让我们现在的处境越来越难过。

　　其实先生虽然嘴上不说，可我心里知道他是不愿意做黄巾的。不仅不愿意，还非常的厌恶。

　　可是没办法，从波帅拿出老夫人手书的那刻起，先生就注定要在黄巾里待下去了。

　　先生太聪明，波帅是不会把他留给官军或者对手的。

　　这点先生自己也清楚。所以他常常自言自语的说：一步错步步错，李燮啊李燮，没想到你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只要是和先生关系好点的人，就都知道他侍母至孝。李老夫人是他唯一的软肋。

　　所以当老夫人的手书被波帅扔在案几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哐当’竹简敲撞在桌面上的声音让我几乎以为那是先生心裂的声音。就是我，也在一瞬间感觉到一种压抑的窒闷涌上心头——先生说过回家要带着我一起的，我也在盼望着这天。

　　波帅说话不算话，那样聪明的先生却中了他的拖延计策，由着他活生生将老夫人的生死捏握在了手中。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先生有多渴望回家，有多渴望……自由。可是他现在却不能走了。因为他必须留下来。必须留在波帅身边，必须——继续当他最最厌恶的黄巾。

　　黄巾是什么？

　　黄巾就是一群蝗虫。

　　我们就跟蝗虫一样惹人厌憎。

　　官军没日没夜的撵着我们，碰着个还好的，我们换上皮儿当官军，碰着个狠的，我们去见阎罗王。当黄巾，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我们都清楚，都明白。可是，不当黄巾我们没活路！

　　饿殍遍地，易子而食的惨状已经容不得我们再去想别的了。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叫：仓廪足而知礼节。

　　意思是肚子吃饱的人才会讲礼仪道德。

　　我们吃不饱，所以我们不讲礼仪和道德，也不知道这破玩意儿能起什么作用！

　　它能让我们饱肚子吗？它能让我们有片瓦容身吗？既然没有——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蝗虫，为什么不能做黄巾？

　　我们要的只是活下去！

　　我们只想要活下去！

　　先生对治理郡县有一套，在他的治理下，阳翟井井有条，百姓虽然称不上安居乐业，倒也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抵触我们——要知道这时候我们的名声已经坏了——他们最喜欢的人不是波帅，是先生。因为先生让他们的田地重新焕发生机，因为先生让他们的生活重新回归安稳。实话说，经历过家乡惨状的我心里明白，先生能做到这一步，不容易。

　　可是还没好两个月，皇甫嵩和朱隽就打过来了，我们重新背起行囊逃命。其实波帅是不主张逃跑的。他觉得我们能把阳翟守下来。

　　是先生说服了他。

　　他们在点着油灯的营帐里聊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被波帅给召集起来，他眼睛里冒着血丝，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宣布我们要弃城离开的消息。他说我们要去广宗，去黄巾军的大本营，去和天公将军汇合。

　　当时整个校场一片哗然。波帅手下的很多将领都不同意——阳翟到广宗的路太危险，稍不经心就可能死无全尸，任谁都不会放弃还算安全的阳翟去选择情况不明的广宗——后来是接连斩杀了两三个将领，才把局面压下来。

　　那时候，先生就站在波帅不远处，眼神淡淡的看着下面吵成一团的大家，没有丝毫表情。

　　我们逃出城没多久，就听说□□被割了头颅的消息，跟着□□的黄巾们都没讨什么好，除了有幸逃到我们这儿的十几个外，尽皆被皇甫嵩坑杀！

　　大家都情不自禁栗栗危惧，看向先生的眼光就像是在膜拜一尊神灵。因为我们都明白，如果现在的我们还留在阳翟的话，就跟留在西华的伙计们一样，被活活坑杀！

　　逃难的滋味不好受，先生又不准我们抢别人的，情况非常坏，很多人都选择离开我们，投往别的渠帅或者直接进山做了匪。说到这个，我就不明白波帅到底是哪根弦不对了，他对先生简直就是千依百顺，先生说什么就是什么，有时候我偷偷想，是不是先生要他死他都不会眨眼睛——哦，除了让先生离开。

　　这是大忌。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小村落驻扎下来，先生不过是出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整个村落就被波帅掀了个底朝天，等先生和我从村外回来，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明显从波帅的眼睛里看到了点别的东西——那种东西让我心惊肉跳惶惶不安——我偷眼去看先生，却发现他的眼睛里还是和平时一样，带着淡淡的笑意，那笑，却从未进入过眼底。

　　九月末，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广宗。这里是黄巾军的大本营。波帅和我们扔进去也溅不起一点浪花。我们被分到了人公将军麾下。

　　波帅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让先生扮作寻常卒子，做了他的贴身亲卫。他还对我们下了封口令。任何人都不能谈论先生的本事和手段，若有泄露者立斩不赦，而且还施行连坐！

　　我开始也不是很懂波帅这样做的用意。但很快的，我就明白了。就在我们到广宗的第四天，天公将军召见了先生。他把先生要了去。

　　也就是这时候，我才明白波帅小心翼翼藏着先生的苦心。

　　可是明白又怎么样？

　　强龙不压地头蛇，胳膊拧不过大腿，先生最后还是被带走了。我想跟，被两个黄巾兄弟拳打脚踢了个头破血流，最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先生离开。

　　昏沉中，我模糊看见站在一旁的波帅手心里掐出了血，在充满黄褐色灰土的地面上糊成暗褐色的一团。

　　十月，皇甫嵩这个阴魂不散的，他又冒出来和我们交战了。这次没了先生的我，自然也被驱赶着上了战场。

　　差点我以为自己就要没了……在那块巨石被投石机从城外抛上城墙的一刹那——我得感激小柱子，他拉了我一把，却把自己的命给送了。

　　我心抽的厉害，这就是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天傍晚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我两腿跟面泥捏的似地怎么都无法抻直挺，一直都在打哆嗦。

　　哪晓得回了营帐还没一盏茶的功夫，波帅就青着脸把我们召集起来了。他什么废话都没说，就一句：先生有难，你们救还是不救？！

　　废话！

　　先生帮我们还是一两回吗？先生救我们还是一两回吗？

　　几乎是所有人都重新捡起自己的木棒破弓烂箭直起身子跟着波帅就冲了出去。

　　绕着一条东拐西扭的偏僻小路出了广宗城，我们才知道人公将军居然绑了先生当诱饵，理由居然是——先生和皇甫嵩营地里的一员将领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他们准备依靠着先生杀出一条血路来——因为天公将军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病重不治！

　　可笑的是我们这些人都被蒙在鼓里，当了地公将军和人公将军断后的垫脚石。

　　想起枉死的小柱子和大家，我的心真是拔凉拔凉的。

　　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梦一般。波帅死了，为了救先生，他被一箭穿心，干净利落的紧。我当时木愣愣的傻站在那儿看着先生抱住波帅的上半身凑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波帅就用冒着血沫子的嘴硬挤出个笑来，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那个时候我就站在离先生很近的地方，我看到先生永远都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在闪——我不知道那是火把照出来的光还是眼泪，唯一清楚的就是从那以后先生的脖颈上就挂了一个从不离身的锦囊。而这一挂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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