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姻缘

　　柳谦益觉得自己面临着人生之中最严峻的一场考验。

　　虽然他只是一介布衣书生，身无长物，手无缚鸡之力。但是在二十岁之前人生，过得平平淡淡，无病无灾。

　　而如今，他面临着种种困境。

　　首先，肚子很饿，口袋很空。他没有钱，从商重水身上顺来的银票下山不久后就被人摸了。

　　其次，他很痛。手痛脚痛，最最关键的是胸口有一块地方像是被灼伤似的，痛得无法呼吸。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没有钱看大夫。以前在村里向郎中学的那点皮毛只能诊出自己的营养不良。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他把胡平给弄丢了。把胡平丢了意味着即使被葛山门的弟子找到他也不敢回去面对尹轻衣。

　　总而言之，他现在的处境不是很好。

　　一个人缩在土地庙的时候，他分外想起某个人的体温。虽然常常被骂，但从来不会挨饿；就算经常被无视，但从来不会受伤。

　　哎，早知如此，就把商重水一起带出来离家出走算了。

　　就在柳谦益满怀深情地细细回味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吃的那顿饱饭之时，脑袋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雨滴溅玉盘，甚是清脆。

　　柳谦益费力抬头望去，只见一白衣少年悬于梁上，云眼风眉，空灵如雾。

　　“你是谁呀？”柳谦益问。

　　白衣少年低声幽叹，“公子有所不知，我乃乔山一孤魂，夜夜游荡于此，怨念极深，无处消散。”

　　“哦。”柳谦益没了兴趣，重新倒头睡下。

　　白衣少年皱起好看的眉头，道：“我说我是鬼你不怕？”

　　柳谦益毫不在意，道：“别的我不敢说，鬼这种东西我就算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了。你怨念你的，没事，不用在意我。”

　　白衣少年啧了一声，一个跃身从梁山款款飞落，转瞬之间到了柳谦益身前。柳谦益顿觉浑身冰凉，刺骨之风迎面袭来，不禁裹了裹外袍，心说这果然是冤死鬼，阴气极重啊。

　　白衣少年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笑，道：“你果然有趣。我叫萧轻尘，你叫什么？”

　　“在下柳谦益。”对方笑容满满，一团和气，完全没有一个鬼该有的阴冷。如果不是身上难受，柳谦益真想爬起来行个书生大礼。

　　“柳谦益啊。”白衣少年整了整衣摆，也不嫌脏，在柳谦益身旁捡了处干燥的断垣就坐下了。“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唉，柳谦益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心道，鬼果然都是一样的，都喜欢拉住人聊他们的身平事迹，还是太寂寞了么。于是他重新摆了摆脑袋的位置，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看上去不是在梦游。

　　“从前的从前，在遥远的远方，”萧轻尘轻声开口，声音说不出地飘渺，“有一个古老的村子，村子里住着百来户人家。村东头住着一户猎户，家里有个小儿子，小名叫小柴火。小柴火三岁的时候，家里进了山狼，父母都被咬死了。侥幸逃生的小柴火被村长抱到了家中抚养。

　　“小柴火长得白白净净，嘴巴又甜，常常笑嘻嘻的，村中老少无不喜欢。但日子久了，大伙儿就发现这小孩有个毛病，极爱撒谎骗人。不是谎报山洪发了就是虚称山里出了吃人的妖怪，常常把大伙儿骗得团团转，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相信小柴火的话了。”

　　柳谦益眯着眼，心说这故事怎么听着有些耳熟？不过这小孩不是应该骗人说狼来了要吃羊吗？不解，晃晃脑袋继续听下去。

　　“小柴火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不仅是村里的村民，就连一向慈爱的老村长都不再听他说话，都道小柴火开口，必是骗人。小柴火渐渐觉得没劲儿，开始寻找村子以外的人讲故事。他日日在村头的小溪边的大石头上坐着，等啊等啊，等着有个不一样的人出现。

　　夏日的最后一天，暴雨才歇，溪水漫过膝盖，水面上落满了不知名的树叶，绿的黄的红的，一片一片。

　　有个卖货郎，挑着颤悠悠的扁担，唱着清脆的山歌，从山路的那头缓缓走来。

　　小柴火和卖货郎成了好朋友。

　　卖货郎极少说话，也不怎么爱笑，一张黝黑的脸更显沧桑，却经常带给小柴火山外的新鲜玩意儿。有时候是一串糖葫芦，有时候是一颗小珠子，有时候是一截滚烫的玉米棒子。

　　最让小柴火开心的是，无论他说什么，卖货郎都不会反驳，只是静静看着他。

　　有一天，小柴火心血来潮，对卖货郎说，自己患上了了不得的顽疾，如果没有山里的血莲花，恐怕熬不过开春。

　　血莲花是山里的宝贝，只长在山狼聚集的悬崖上。想要采它，非死即伤。从古至今，极少有采药郎敢打它的主意。

　　小柴火只是突然想骗骗那个老是不说话的卖货郎，想骗骗他……

　　整整一个冬天，卖货郎都没有再出现。

　　邻家的林大妈偶尔也会嘀咕，怎么不见那个小哥，家里的针线要用完了呀。村口的大黄狗没精打采地趴在路旁，眼巴巴看着进村的路——以前卖货郎来的时候，经常会带个夹肉的馅饼喂它。

　　小柴火用小石子一遍又一遍敲打结冰的水面，大骗子，还说会给我带绿色的糖葫芦，骗人……哼，我才没哭呢……

　　小柴火的那些故事，又没有了听众。

　　冰面融化的那天，春天的日头打在身上，有些凉有些刺。

　　卖货郎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小溪的尽头。冰裹住了他临走时的模样，满脸的瘀伤，嘴角噙着笑，手里的血莲花依旧红得耀眼。

　　后来小柴火听林大妈说，卖货郎小时候生了场大病，救过来之后就聋了，只能依照嘴型听人说话。这么不要命地爬悬崖采血莲花，山狼靠近了也听不见声音的。

　　小柴火听完后，没说话，蹲在卖货郎的坟头守了一夜。

　　第二天，村民将小柴火僵硬的尸体和卖货郎的一起葬了。

　　诶，我说你哭什么呀，故事还没说完呢。”

　　柳谦益已经从地上坐了起来，一边擤鼻涕一边哑着嗓音道：“你说你的，不用管我，我眼睛有点干。”

　　萧轻尘掩嘴一笑，继续道：“小柴火转世前对阎王说，一定要和卖货郎投到同一世，还他那串冰糖葫芦。阎王老爷答应了，但提了个条件：小柴火可以骗过天下，唯独无法再骗卖货郎一句；而卖货郎可以轻信所有人，只是不会再信小柴火半分。

　　小柴火想了想，道，他不会不信我。

　　这一世，小柴火成了一只小狐精，而卖货郎成了一国储君。

　　小狐精幻化成人形，深得帝宠，被奉为圣能国师，得万生景仰，莫不敬拜。储君却认为狐媚祸国，一心要为民除害。

　　小狐精用毕生法力保全战乱中的国都，命悬一线。储君为救临危的爱妻，要取小狐精的内丹做药引。

　　小狐精说要还他前世的那串糖葫芦，储君以为疯魔。

　　小狐精用爪子掏出自己的内丹，形神俱裂，瞬间灰飞烟灭。

　　再次见到阎王时，阎王对他说，这世上本就因果有报，何来爱恨情仇恩恩怨怨不休。

　　小狐精笑了笑，不求此生能够修得正果，但愿奈何桥上一见，表我前情，述我衷肠。

　　阎王道，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万世轮回，从来不讲究先后你我，你等上千年也未必能得来那人的一次回眸。

　　小狐精躬身行礼，就地化形，变成阴司一枝彼岸花，日日夜夜守在岸边，只盼能等到卖货郎的再次轮回。

　　只是天长地久，等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忘记了那人的模样音容。冥府长夜漫漫，不过又是多了一抹孤魂。”

　　柳谦益泣不成声，“你现在还在等他么？”

　　萧轻尘皱皱眉，长叹一声，“尘世如潮，谁能等得来谁，谁又知道呢？也许在等，也许不过就是习惯了。如果不是为了寻一人，又何苦入红尘？”

　　柳谦益愈发难过，嚎啕大哭。

　　“傻呆子，你哭什么？”

　　“我好想……我好想……”话未说完，柳谦益一口污血喷口而出，整个人似一叶枯木倒下。

　　萧轻尘起身，轻轻踢了踢柳谦益，低声道：“果然是被恶鬼缠身了，难怪一股子死人味。”

　　此时，从梁上又翻下一黑衣男子，不满地努了努嘴，“你又骗人了。奈何桥下一孤魂？你倒好兴致，只要你不要再送孤魂下阴司，阎王就该谢谢你了。”

　　萧轻尘见了那人，突然脸色一亮，笑容溢满，整个人扑了上去，使劲蹭了蹭，“斐扬，我说的又不全是骗人的！我确实在下面等了你三百九十九年嘛。如果不是那天我眼疾手快扑住你，你肯定又喝下孟婆子的韭菜豆花汤了！我现在肯定还在那里受苦难过好不好！”

　　斐扬头疼，喂喂，谁都不会希望看到投胎转世过奈何桥的时候，一朵花突然尖叫着飞到你怀里，满脸泪痕的好不好！很惊悚的好吗！

　　斐扬指了指柳谦益，道：“不救他？”

　　“干嘛要救？”萧轻尘翻了翻眼，“一个倒霉的书生，听个故事都能晕过去。”

　　斐扬无语，道：“还是救吧，你还欠阎王五百个善果呢。”

　　“那个老头子！”萧轻尘恨恨地握拳，“得得，日行一善，谁让我心地善良淳朴无害。”

　　斐扬深深叹了口气。

　　萧轻尘素手轻翻，一道柔光从他掌心腾起，化作狐形，直冲柳谦益心口飞去。狐狸张大嘴巴吭哧一口，咬住了一个黑色的脑袋，用力后拖，将一只黑化的钻心恶鬼抽了出来。狐狸倏地一下吞了下去，临了还打了个大大的饱嗝，然后慢悠悠地窜回了萧轻尘的手心。

　　萧轻尘撅嘴，“呸呸，好难吃啊。”

　　斐扬吓了一大跳，赶紧拍着他的后背，急道：“都不知道是什么你都敢往嘴里塞啊？如果有毒呢？如果没洗干净呢？赶紧吐出来！”

　　萧轻尘别过头，“不要，我饿死了。”

　　……

　　斐扬，“那一会儿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好！”

　　“那你先把柳谦益弄醒好不好？”

　　萧轻尘叹了口气，将手掌贴上柳谦益的额头，片刻之后，略皱了皱眉，奇道：“道是个普通书生，没想到……”

　　斐扬问，“什么？”

　　“他的身体里刻了名字。”

　　“谁的？”

　　“我再看看。”萧轻尘说罢，闭上双眼，开始用法眼游走在柳谦益的体内。在柳谦益的心口三寸之处，有处用法力刻上去的发亮的名字。

　　怪不得会被钻心鬼吃掉，法力这么高，很诱人啊。萧轻尘一边想着一边努力看清那三个字。

　　斐扬盯着他们俩看，只见萧轻尘猛的真开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瞪着柳谦益，仿佛看见了奇怪的生灵。

　　“怎么了？”斐扬被他弄得有些紧张兮兮。

　　半刻之后，萧轻尘突如其来地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狂笑。斐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位又受什么刺激了，一时无语。

　　萧轻尘弯腰笑出了泪，一边咳嗽一边往斐扬怀里钻，“哈哈哈！商重水，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当年还敢笑我！居然一笑笑了四百年！看我回去不整死你！”

　　斐扬不明所以，但有一点肯定，萧轻尘绝对又是想出了某个整人的主意。

　　唉……

　　突然又想起那条阴沉的忘川河，无数孤人泪。有朵哭得一塌糊涂的不知名小花，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蹭在他的身上，仰着脑袋大声抽泣：

　　我好喜欢你的！不骗你的，真的，带我走吧！

　　想到这，斐扬微微一笑。

　　往事如烟，不问孟婆不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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