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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自平封县城而出,到曼陵渡,大略需要赶上四个时辰的路。
半夏之日,飞鬃黑驹连续赶路两个时辰后,已是燥热不堪,通体淌汗,山居唯有停下让马儿歇息一阵子。
离经下了马,也不走远,站在黑驹身旁为它梳理鬃毛。马儿开始不理他,离经又温柔地抚着马颈马背,马儿舒服了,就用脑袋蹭他。
离经见这黑马好不容易肯搭理他,喜形于色,乐呵呵地凑在马耳旁说悄悄话。
一身黑金的藏剑门人本是静静驻剑站在不远处,瞧见黑驹和离经越来越亲热的样子,心里奇怪。这飞鬃黑驹乃大宛名马,神骏异常,马速快如飞电,但性子甚烈,除了主人,没让过其他人近身,更别说是又摸又碰了。
离经跟黑驹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后,索性坐在草地上,扯了几根长长的谷莠子草来逗马儿。马儿似乎也来了兴致,弯下颈脖低下脑袋来闻闻嗅嗅那谷莠子。离经和黑驹玩得正开心,侧头看见山居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
夏阳高悬,日光遍洒,映照在持剑青年的身躯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勾勒出凌厉的轮廓。离经记得十年前见他的时候,他便这样的清峭面容,鼻梁挺而窄,犹如锐利刀锋,十五六岁的藏剑新弟子,紧紧抿着的薄唇,嘴角微微翘起,带着初入江湖的少年傲气。
十年后见到,面容未改,却染上了寒霜,冷漠如万丈深冰,手刃敌营之人而不眨一眼,想来这些年他亲历的阵营之争,必是惨烈的血雨腥风,才至于有此转变。
他不认得自己,也是意料之中,毕竟自己当时只有六岁,离经这么想,心里有小小的失落。
既然,你对我有救命之恩,那么就由我来护你一程吧……
再回神的时候,见到山居望了回来,正锁着眉头,问道,看什么?
离经愣了愣,大概自己盯着他看已经看了好久,遂不好意思地搪塞道,没什么……
山居看着万花弟子眼角的辰砂痣,愈发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沉默了片刻,问道,离经,你知道昨天所见的冰心,是什么来历么?
不知道,离经摇头。
白骨夫人,听说过么?
没听过……离经依旧摇头,行走江湖的阅历,还太浅薄。
这是那冰心的名号。她本来是七秀名排前五的高手,有个妹妹。她妹妹姿容艳丽,比她更胜一筹,又温婉可人,追求者众,却在新婚前夜失踪。三年后扬州风雨骤至,七秀坊塌了几舍,其中正好有冰心的房舍。修复房屋的帮工在冰心房舍的土地下无意中掘出了一副白骨,而白骨上的衣物被人认出是冰心妹妹所有之物。众人皆怀疑冰心与其妹失踪有关,追问之下,冰心坦然承认,其妹的婚嫁男子,本是与她定情,在结识其妹后,移情别恋,她嫉恨难当,故下杀手。冰心供认不讳后,逃出七秀,遁入隐元会,而江湖上亦由此称其为白骨夫人。
山居述完,见离经仍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心说该不会是被吓到了吧,于是问道,怎么了?
没……我只是没想到,你也会一下子说这么多话。离经很老实地回答。而且我在想,这冰心行事如此狠辣,一定是不达目的不肯善罢甘休的人……她始终会纠缠着要我跟她去少林的。
你也知道她行事狠辣,就应该明白即使洗髓大师肯用碧露丹来换你……也不一定能救得了你。
为什么?我以为是一手交丹药一手交人的。
她曾想得到廷奉川谢家的秘传祖籍,也知道谢家人不可能轻易交出,于是绑架谢家长子,每一日送去一截断指,第十日时,家人早哭成一团,自动自觉奉上祖籍,唯求能保住儿子一命……冰心于是得手。
离经这回是真正的吓呆了,呆了片刻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然后拢在衣袖里,脸色苍白地问道,那我去了恶人谷,会是怎样的遭遇?
你撞破了我刺杀之事,本来不应留下活口,山居用深黑的眸眼直视离经,但先前浩气在寇岛抓了不少我们的人,所以我带你回去,打算以你来交换俘虏。
离经低了头,小声道,那还好些。
无风,远处的一蓬枝叶繁茂的树却轻微地沙沙叶响。
山居瞥了一眼远处那株树,转身对离经道,上马走吧,有人追上了。
曼陵渡是泷沧江数个较大的渡口之一。飞鬃黑驹载着山居和离经赶到时,渡口正停泊着一只双桅巨船。船家收了山居的一锭金子,笑嘻嘻地说,平阳节度使从西域购了数匹好马,这船正是运马之用,反正船够大,多两个人多一匹马没什么关系。于是山居和离经牵了黑驹顺利上船。
时辰到了,双桅巨船缓缓开航,逐渐航至江中,船夫摇橹,巨帆迎风,船速便渐渐加疾。天空高远,一只深灰色的隼展翅翱翔,与船同行。
黑驹在后舱,与西域马一起,人则住在前舱。前舱分了数个间隔,山居和离经住在其中一阁。
阁中狭小,仅能容两人仰卧。山居就跟那日在客栈一般,关门之后直接躺下,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离经觉得无聊,捧了一小碟子干果,一边吃一边用手肘支在船窗旁欣赏沿途风景。一只翠莹莹的碧蝶扑腾着璘翅飘然飞来,在窗口翩翩扬扬,离经定睛看了一下,指尖拈起一粒小干果,指尖一弹,碧蝶□□果击中,坠入江中,眨眼间被江水吞没。
山居觉得好像听到了声响,眼皮也没抬,问道,离经,你在干什么。
离经想了想,答道,我扔了一粒干果去喂鱼……
山居听了,没理会,心说也随得他,自己翻个身歇息。
过了一阵子,离经小声地开口道,山居……
山居还没睡着,闭着眼答道,怎么了?
你为什么叫山居这个名字?
……我出生的时候,有个老和尚给我算了一卦,说我上辈子是个杀戮深重的武将,犯下太多罪因,煞气太盛,只有起这个名字才可以镇得住煞气。
噢……
离经没再说话,又朝窗外张望了少许时间,才躺下睡了。
双桅巨船顺江而驶,次日晨便到了安绥境内,很快就可驶近渡口靠岸。
山居看着万花弟子认认真真地往包袱里放入一大堆黄粟饼作为干粮,又把水囊充满,那模样不像是被人威胁着去恶人谷,而是准备去大江南北四周游历。
舱外骤然传来人群喧哗起哄声。山居提剑抢步出舱,见船上其余人皆仰头指指点点,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天空旷远,一只巨大的纸鸢缓缓飞来。
山居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冽,因为当纸鸢掠过双桅巨船上空时,一个人影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船面上。
冰心手理秀发,面带甜笑,环视着表情诧异的众人,然后目光落在山居身上,娇笑道,藏剑山居,你们怎地跑得这么快,我都快追不上咯。
山居踏前一步,一贯冷沉的声线道,看来一战难免。
冰心言笑不改,但双剑已是似闪电般出手,淡青色的明冴双刃,弹指间刺出四剑。
山居眼中寒光一闪,玄金衣袍扬起,熤月剑出,快如破空疾雨,夹带惊雷之声,剑气袭来,立时抵住冰心来招。
冰心一声脆笑,反身一晃,避开剑气,扬起双剑,再度振腕而上,剑势若劈若点,轻盈灵动,极尽七秀剑舞真传。
山居横剑封招,两人顿时斗在一起,剑光闪耀,几乎耀花了一旁众人的眼目。
离经绕过围观众人身后,小心避开冰心视线,寻到把舵的两个船夫,一本正经道,船家让你们快些靠岸,让这两个打斗的人下船,免得伤了船上的人和船身。
两个船夫一听,心觉在理,赶忙转舵,将巨船急速往岸边驶去。
离经回到前舱中的阁室,拿起包袱和水囊,静悄悄地走到后舱。黑驹正与其他几匹西域马栓在一起,离经解了缰绳,将包袱和水囊系在马鞍旁,牵了马儿往外走去。
此时山居和冰心正斗得难分难解。冰心一个箭步向前,欺身直抢,剑光点点,上剑刺向山居右肩,下剑刺向腰门。忽然之间,一团黑影伴随着一声马嘶急疾冲来,冰心骤然一惊,不知来者何物,急忙退身,但已被山居强占先机,剑气如怒潮奔涌,横劈而过,将冰心直直击出船面,跌落江中。
冰心在水里扑腾几下,几经辛苦才浮起身子,眼见自己不仅败在山居手下,而且还落得一副狼狈模样,怒火高烧,指着站在船边冷冷俯看她的山居尖声喊道,藏剑山居,你等着,我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而在这时,双桅巨船离渡口引道只有约一丈距离,山居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往渡口引道奔去。
离经正对着满脸莫名其妙的船家解释道,船家,实在不好意思,惹来了两个人在船上打斗,这里有一点银两,如果有什么物品损坏,就当赔……
万花弟子的话还没说完,身后一阵黑影掠过。山居在飞鬃黑驹奔过离经身后时,俯身一手揽起离经的腰,把他直接抱上马背,然后一扬缰绳,黑驹发出雷鸣一般的长嘶,蹬蹄急跃,纵出一丈多远,从双桅巨船直接跃到渡口引道。
离经吓得了一跳,若不是被山居揽着腰,则早已摔下马背。
山居放辔如飞,黑驹转瞬间奔出数里,余下尘沙滚滚。
飞鬃黑驹放蹄如飞,一日奔行,待到暮色四合之时,已出安绥,到达宜扬。
过了宜扬,就是恶人谷了。山居淡淡道,顺手将捡在一起的枯枝用火折子点燃。
离经应了一声,回头打量四周疏林。
树木高直,夕阳余晖斜斜照入,映出长长直直的树影,暮鸟归林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夏草葳蕤,郁郁苍苍,高及马腹,偶有林风拂过,便一排一排地倒伏,又一排一排地立起,如同潮汐。不远处有潺潺溪水声传来,想来该是有林中清涧。
天色逐渐暗下去,暮云层层叠叠,落日完全坠入边野之后,天地间从金澄变得绯紫,又再稠黑,林子里也是密密实实的昏暗。
离经将干粮凑在篝火旁,烤热了吃下。山居早已吃完,用衣袖轻轻擦拭着一支短小竹哨,擦拭好后放入怀中,又将剑解下,头枕着剑,闭目仰卧。
离经看了看山居,又往身后看了看。黑茫茫的林子里,似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又蠢蠢欲动。
一只青光盈动的碧蝶悄然飞过,在一根鲜嫩的草叶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翩然飞起,蝶足触碰过的翠绿草叶面儿上留下了几点黑斑。离经顿了一下,抬头望去。
霎时间,周遭一片的幽深黑暗里,亮起了无数星星点点的青光,千百只碧蝶停落在枝头树梢,蝶足与璘翅上沾满毒粉,蓄势待发。
万花弟子蹲下身,将手搁在膝上,攒紧了手里衣物下摆,左右张望一下,小心翼翼地挪近山居。山居偏过头来,睁眼看他,问道,怎么了?
那个……我能不能看看你那竹哨。离经小声询问道。
山居探手入怀,摸出竹哨,递给离经,道,这是用来呼唤黑风的。
离经接过竹哨,问道,我能吹吹试试吗?
……吹吧。山居与悠然立在旁边的飞鬃黑驹相互对望了一眼,心说希望别吹得太离谱。
离经吸了一气,郑重其事地吹出了极为尖锐高亢刺耳的一声……
山居皱紧了一双剑眉,连飞鬃黑驹都似乎在微微摇头,心叹别指望这家伙离不离谱了,原来根本就不在谱子上。
离经尴尬地笑了,将竹哨递回给山居。
山居收好竹哨,合眼翻身睡了。
离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回头望去,身后星星点点的青光缓缓下坠,原本栖落在林木枝头上的碧蝶已经纷纷坠下,飘然落了一地。离经松下一口气,枕着包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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