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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朔月之夜,满天星斗犹似一盘闪耀银沙,洒遍深黑天幕。
绡香院内广栽高大阔叶诸木,时值半夏,林荫翳翳,掩不住大大小小阁间映出的华灯光耀。悠悠丝竹乐,夹杂着猜枚行令的欢笑声,回荡在院子里。
狂风如海啸,骤然而起,一时间叶影翻腾,枝干摇曳,而风过罅隙的尖锐声响,竟似飞禽走兽的哀鸣,与阁中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岚紫阁的兽首飞檐上,静静蛰伏着一人。玄黑底子的绸衣上以赭黄线绣了一只猛虎,成俯身欲扑之姿,气势逼人,又有金睛中缀一点银,锐眼狠戾,与衣裳主人的凌厉神情相得映衬。
岚紫阁正对面的,乃是一幢三层高的青木小楼,在一众朱红砖琉璃瓦中,尤显朴质。三楼最左的那扇窗半开,可见一秉烛荧荧照亮内里,床榻上一老者仰卧,容颜枯槁,气息奄奄,许久未有动弹。老者身旁有一长发黑衣者,正在为其施针救治,背向窗外,不见其面容。
一盏热茶的光景后,长发黑衣者起身离开,房中只剩老者一人。
山居眼中闪过一丝腥冷杀意,轻身一跃,如同飞燕掠空,轻巧落于窗棂之上。老者察觉,张口欲惊呼。
熤月剑出鞘,耀出一片银辉。
桌台上的烛火飘忽,霎时昏暗下来,刹那又重明。
剑尖入喉一寸。一滴血珠顺着剑刃滴落。
未出口的呼救声早已凝滞,惊恐的目光涣散开去,老者的身子直直倒下,剑离喉,血喷涌而出,染红大片被褥。
夺命,杀生,不过一瞬一霎。
若能在此时顺利离去,将无人知晓行凶者为何人,而明日浩气盟中则会多了一桩悬案。
黑衣者推门而入,手端一碗药,道,大师,药煎好了……
山居目光中寒意一闪,熤月剑横削而过,划破空气。
药碗跌落在地,破得粉碎,发出清脆声响,浓黑药汁泼洒一地。
剑凝在空中。
黑衣者怔在当场,耳旁几缕青丝被剑气所断,缓缓飘落。
房外蓦然传来女子的询问声,离经大夫,我好像听见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一个身着绡香院侍婢式小袄的女子探身至大敞的门前,不由得惊呼,转身拔腿就跑,因为她见到房中一名陌生人正将一柄寒光熠熠的剑架在离经颈旁,而床上瘫着的老者已然血尽气绝。
山居面若冰霜,反手回剑入鞘,一指出点中离经颈旁晕穴,然后掐起对方肩膀,往窗外纵身跃出,眨眼间已拎着人落到岚紫阁顶层。回首望去,青木小楼里人声渐沸,看来是那女子呼唤来帮手了。
山居瞥了一眼被挟持的人,施展轻功,逸尘如飞,片刻之后已是在数十里之外。
吊官岭,原名红石岭。盛传当年宛州城刺史张柏之曾在为官之时苛诈民财,骄横荒蛮,遭人检举,终被免官罢职,流放他乡,途径红石岭,被愤民所围困,乱石投掷而死,尸首悬吊于树上,故而又名吊官岭。
山居寻了一处隐蔽洞穴,将手中人扔了进去,张望一下四野情况后,自己也匿了进去。
草木稀疏的山岭,仅由几株枯树伫立,夜影之下,枝干犹如鬼爪,突兀地伸向天空。枯树上的夜枭啼鸣了几声,凄厉之音在遍野回响,更添几分诡异。
山居掏出怀中火折子,燃亮,曲下一膝,低身仔细瞧了撞破自己刺杀之事的人。眉目清雅,睫羽纤长,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穿一袭墨袍,银线绣有菡萏图案,看来是万花杏林门下弟子。先前听那女子唤他做离经大夫,名字应该就是离经了。
山居心忖暗杀之事被撞破,若是留下活口,恐怕会生出意外事端,但他并非命令中要求杀的人。思量半响,还是决定带回去恶人谷,先前寇岛一役,浩气盟俘虏了不少人,把这万花带回去,或许还能换回些战俘。
洞外传来悉悉碎碎的声响,山居走出查看,四周顿时又恢复寂静。
远处,宛州城城门旁隐约可见举着火把的士卒在忙乱,然后城门缓缓关闭。
山居淡然转身回洞:一如预料中,城中守卫不知他轻功急捷,以为杀人者还匿藏在城中,故而打算关城门瓮中捉人。
两个时辰后,朝东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
抱剑而寐的山居醒来,往依旧晕睡的万花弟子投去一眼。日光斜斜照入,离经的双目紧闭,纤长的睫羽投下淡淡阴影,眼角旁还有一点辰砂痣,鲜红似血滴,想来是昨夜火折子微光黯淡之下未曾看清。
山居盯着离经眼角旁的红痣,隐隐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山居没多想,走到洞口,取出一支短小竹哨吹响,尖细哨音登时传遍四野,未过多时,一匹飞鬃黑驹疾驰而来,金鞍银镫,全身无一根杂毛,跑至山居身前方才停下。
他拍拍马背,道,黑风,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
马儿嘶鸣一声,示意自己听懂。
山居回入洞中,先点了万花弟子的哑穴,然后再解了他的晕穴。
离经的眼帘抿了抿,缓缓睁开,看向一脸冰寒神色的山居。眼神中不是惊恐,慌张,而是诧异。
你叫离经?山居冷冷问道。
离经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出不来声,意识到已被点了哑穴,于是点点头。
你可以有两个选择,山居的语气冷沉,深黑的瞳仁里泛着凛然寒光,一个是现在就死,另一个,是乖乖跟我回恶人谷听候发落……我想你应该愿意选择后者。
离经顿了片刻,点头。
山居解了离经的哑穴,然后领着他走到飞鬃黑驹前,道,上去。
黑马用戒备的眼神看着面前的陌生人,颈脖扬起,鼻里喷出粗气。离经左右为难,担忧地看看马儿,又回头看看山居。
山居纵上马背,一手握缰绳,一手平展伸下,示意离经抓住他的手攀上来。
离经畏畏缩缩地伸手照做,刚一握住山居的手,便觉得自己被一股极大的力气牵扯着往上一拉,一下子侧坐在了马背上。但还未及坐稳,飞鬃黑驹就已是如同风驰电掣,飞驰前冲。
离经第一回骑着如此疾快的神驹,耳边只闻呼呼风声,两旁景物闪电般向后掠去,吓得紧紧抱住山居一侧手臂。
山居的眉头微微皱起,暗忖这人怎么怕成这样,想来该是以前没骑过快马。但也没多理会,任由自己手臂被吓怕的万花弟子紧紧抓着。
骏马疾奔,从日出之时到正午,山居已经挟着离经从宛州城到达平封县边境。
两百多年前,尙是隋时,平封县广袤,附近无河堤围坝,泷沧江每隔五年便会泛滥一回,淹没县内大片田地。江底的肥沃淤泥随之覆盖土地,平封县的农户因祸得福,所种庄稼收成丰沛。后来河堤建成,泷沧江不再侵淹平封县,人命安好,县民安居,但与之相对,县中稻菽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十多年前,在中原与苗疆往来的商贾渐多,平封县又为通行必进之地,县民于是弃耕,依仗着水路与陆路的便利,改以通商行贩为生。
山居摸摸马颈,见马儿跑得通体汗水,于是收住缰绳,让飞鬃黑驹缓下蹄速,待到自己辨查完四周状况,确定安全了,方才停马下地。
黑驹鸣叫一声,松下身子,低头吃着肥美的嫩草。
山居取下腰间水囊,喝了几口润喉,眼角余光见到离经老老实实地抱膝坐在一旁,嘴唇干得发白,也不说话,只是发呆望着地面,不知是马背上的余惊未解,还是怕了自己。山居想了片刻,朝离经走去。
离经心中一直在想着夜里青木小楼里发生的事情,没料到自己昨儿仍在宛州城,现下已是在数百里以外的陌生地方了。忽然发觉有人走近自己,一双赭黄鹿皮剑靴入了视线,抬眼望去,剑靴的主人,山居正站在自己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然后递来水囊,冷冷道,喝水。
山居看着那万花弟子愣愣地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又递回,然后还道了谢谢,不禁心忖这世上对挟持自己的人还说谢谢的,他算是第一人了,不过声音清软,倒是耐听。
小憩约有半个时辰,黑驹仰头嘶鸣一声,示意自己可以继续赶路。
山居挟了离经上马,一抖缰绳,马如箭发,向前奔去。
离经习惯快马的飞驰疾速后,惧怕稍减,渐渐敢坐直身子。没过多久,两人到了平封县县城外,山居缓下马速远远望见前方竟然设了边卡,扯过身后斗篷一扬,将离经整个人连头带身子覆得严严实实。突然被裹在斗篷里的离经只觉四周一黑,不明所以,挣扎着企图揭开斗篷。
山居沉声道,别动。裹在斗篷里的人立时老实下来。
马儿缓步向前。关卡处,一名银铠甲蓝里衬的浩气天策正在对手下士卒吩咐道,快点把木栅搬好,要是那刺客硬闯过去就糟了。听见马蹄声,天策回头望去,见一藏剑骑马而来,一身黑衣,辨不出阵营,马背上还有一个用斗篷裹着头脸的人。
天策喝道,黑马上的那位藏剑请暂留步。
山居收缰停马,冷冷问道,何事?
天策拱手回答,我等在此并非有意阻拦来者赶路,是因为宛州城信鹰来讯,可能有刺客逃脱,所以受命在此拦路截查路过行者。
山居冷漠反问道,你觉得我像刺客?
天策见对方镇定自若,心猜应该也不是他,目光落在裹在斗篷中的那人身上,问道,这人是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山居一把将斗篷中人按在自己怀里,道,这是我娘子,莫非军爷对别人家的女眷有兴趣?
山居怀里的离经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害怕,不禁用手轻轻扯住山居的衣袖。
天策狐疑地注视着斗篷里的人,目光上下扫视,见到斗篷底下一只白皙的手扯住藏剑的衣袖,心说应该是个女子无误了,便对山居道,好吧,你可以走了。
山居抖抖缰绳,飞鬃黑驹纵开四蹄,两人一马立时远远地抛离了关卡。
浩气天策自讨了个没趣,闷闷不乐地站在木栅旁。他身后的两个士卒在窃窃私语。
哎,你听说了么,洞庭湖的苗疆毒客退隐了。
苗疆毒客?你是指被驱逐出苗疆的那个五毒弟子么?听说他原本是五毒教里仅次于补天的下毒高手,因为触犯五毒教规而被驱逐。
是啊,这人生性狠毒,到了中原也不安分,兴风作浪,害了不少人。
那他是怎么退隐的?
我打听到,他是和别人斗毒,斗输了,只好退隐。
啧啧,对方是谁啊?居然能斗赢这样的一个厉害人物。
据说是万花谷的一个弟子。
万花?不是钻研医药,治伤救人的么?
哎呀你没听说过么?药、毒,同源。听说那万花弟子一点武功都不会,但在草药和毒物上是个天赋奇才,直接将毒客所下的一百二十种全解了,然后还给对方也下了一百二十种。毒客解了其中一百一十九种,还余一种解不了,只得答应万花弟子的要求,退隐江湖,不再出来毒害人。
万花谷门下弟子众多,出了一个这样解毒用毒的高手也不奇怪……他叫啥名字啊?
不知道,那毒客死也不肯说出对方名字,谁也查不到,如今连隐元会都开出了三千两金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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