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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一碗药入腹之后，他昏昏沉沉地入了梦，待夕晖为他苍白的面容洒上一些红晕时，他才慢慢睁开双目。雪停了，他心神宁静了些，左肩头的吃痛感也减缓了些，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凝注那窗口，少年心领神会，知他胸闷，将窗户开一道缝子，凌慕辰便道：“铜雀，你也多穿些。”
铜雀忙道：“是。”将凌慕辰床尾脚下的脚炉填了点炭火，兀自小跑着加衣裳去了。凌慕辰独坐床头，透过那窗隙，贯注着那株红梅，渐渐出神。
凌慕辰的母妃杨德妃被赐死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待皇儿成年，另开王府之后，将她的骨灰撒在他院中梅树下，这样，她就可以朝夕照看孩儿。四年之后，十八岁的凌慕辰拖着残躯在后院挖土时，皇帝亲自与他抛撒那骨灰，那个暮春的下午，柳絮漫天，一片一片地粘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如蝶翼染雪。
皇帝为什么要赐死挚爱？都是那法撤尔草原上的首领哈丹□□。
这位可汗号称“草原上不落的太阳”，短短几十年将五十多个部落统一，雄霸草原。当他的铁蹄步步逼近昭曜王朝的都城时，他竟提出要昭曜最美的女子杨德妃。
六军之上，父皇血红着眼珠子、挥舞着长槊怒吼：“我们昭曜国的女子岂能让蛮夷之人这般欺辱的！这是我三军的耻辱，也是昭曜国所有男人的耻辱！”
结果，他却以一杯鸩毒赐死了杨德妃。杨德妃临终前，美丽的双目瞪圆，不舍地望着自己腿残的孩儿，无论如何也不瞑目。七年之后，凌慕辰的青梅竹马亦难逃此劫。
朝堂之上，皇帝宣布和亲这个可耻的消息时，凌慕辰面无表情，哆嗦着瘦手取出三粒药丸一口气服下，连推轮椅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下朝之后，他便一病不起。
最初几天，即将远嫁的锦瑟每每衣不解带地守候，直到他病情缓和之后，方才在每日黄昏时候跑来殷王府，与他夕夕相伴。
凌慕辰透过窗隙望着那即将沉西的夕阳，心道，马上就来了。正在心中默念着，恰见锦瑟身披白獭兔毛大氅推门而来，一张小脸被冻得红粉绯绯，两汪临花照水似的眸子，凌慕辰第无数次觉得，继他母妃之后还有这般美人。
“肩膀还痛么？”
锦瑟说着，熟门熟路地坐到床头，用那双花瓣似的小手揉捏着凌慕辰的瘦削肩膀，凌慕辰道：“不疼。”说着，吃力地将身体往紫檀榻里挪过去。
锦瑟解下大氅，钻进他热乎乎的被子与他并排坐着，与他共使一只暖炉暖着小手，一如两人言笑晏晏的儿时。
小时候，身为御医女儿的锦瑟，就被特许在皇宫自由玩耍，她被允许与皇子小公主们一起读书、打猎，一起打雪仗、春游。
比凌慕辰小四岁的锦瑟并不喜欢热闹，众金枝玉叶们喊声震天围杀野猪的时候，她宁可与沉默的轮椅少年一起逗弄正在吃青草的白兔；打雪仗的时候，小小的她推着不良与行的他找一间屋子，她扶他到床上，两人盖起来窝着取暖；春游的时候，她推着他的小轮椅，两人在一树树的桃花下，数花瓣，赛桃花诗。她不爱看其他的皇子们舞刀弄枪，就喜欢看他淡然坐在轮椅上，耍流星一样、游刃如行云的白灵软剑。
所以，自凌慕辰小时候，几乎每一次犯病，都是由她在床边日夜照料。
根据昭曜国的规定，女子年满十五岁即可成婚，锦瑟的母亲却在当年病故，三年守孝期满之后，眼看十八岁锦瑟生辰将近，皇帝凌宛天也不停地赠赏珍宝布料，太监几乎踏破了王御医家的门，哈丹□□却横刀来了一脚。
锦瑟任由凌慕辰挽着她乌云一般的黑发，窝在他怀中，决绝道：“养好了身子之后，带我走。”
凌慕辰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时，就是一滞。
锦瑟毅然道：“我懂医术，我们饿不死的。”锦瑟说着，说着，便将那桃花瓣似的小脸埋在他的肩头，不一会儿，他的肩头湿热开来。
凌慕辰轻轻吻那乌黑的秀发，望着那窗外的一树红梅。西北风吹过，树枝终于留不住那一树花瓣，风中吹散了，飘向远方，浅蓝的空中再也寻不见。
若能骑马，他会第一个冲上沙场，取下哈丹□□的首级；如果能亲自登上大殿，或者，他就是下一任的国主，她定是他的皇后。可惜，凌慕辰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的双腿道：“能走多远？”
“走多远算多远！”锦瑟固执地道。
“不嫁可汗，却要跟着残废。”
凌慕辰板着苍白如雪的脸，捧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在那朱唇上狠狠地吻下去，正要将这玉人儿周身的束缚层层解下时，就听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暗伏杀机一般。且那来人，定是内功不弱，方才能发出这般的声音！
太子或汤王派来的刺客？
草原人？
“来人！”
凌慕辰缎袖一甩，软剑飘然出窗。
由锦瑟扶他坐上轮椅，推了出门，却见中午抱着那千年奇珍的少女，皓齿正咬着他的白灵软剑，左手拽一个口袋，右手正施展武功，狂薅满树的照水白梅。
“怎么又来了！殷王府也是你随便乱闯的！”
贴身侍卫铜雀挥剑上前，剑锋落处，姑娘飞旋自如，小滑鱼似的轻易躲开；铜雀发狠使出自己最得意的剑招，然她的身子又轻如一叶花瓣，在梅园中飘飞不定，铜雀竟无处落剑。
“别出招了呀，铜雀小哥快把剑放下，反正，你也打不过我！”
终于，她单腿落于院中的仙鹤头上，却又在下一刻旋身直扑到凌慕辰的面前，笑得兔牙灿烂。
见铜雀又扑了过来，她一欺身轻易躲过，抱拳作揖道：“对不起啊王爷，我养的那只猫兔子茕茕不吃凡俗之物，我只得来偷梅花，就赏点花瓣给我吧，我这里有一小瓶猫兔子的眼泪，当作补偿和交易好不？”
“不好！这里又不是集市！王爷府上的东西，岂让你说带走就带走！”铜雀再出几剑，已被陶蓁反手擒下。铜雀身为凌慕辰的贴身侍卫，年纪虽小，然功夫十分出众，但这姑娘，竟几招内将他拿下。
“不是集市！是比御厨房还珍贵的厨房！”陶蓁擒着铜雀的胳膊，顽皮地笑道。说着，还不忘拿一片白梅花瓣搔铜雀的鼻子，害他打了个喷嚏。
凌慕辰抬眼望去，一眨眼的工夫，一棵白梅树已空无一瓣。
“呜呜！呜呜呜！”
那又肥又白的猫兔子正蹲在另一棵树上大嚼大啃。
他院中的梅树都是由名贵药材的熬药渣子滋养，比普通的梅树更多了些精气神。猫兔子自是十分欢喜，这小东西既来自沧溟山，那么，这姑娘……
“好了，我不是来打架的，猫兔子的眼泪，当作还礼了！有了这药引，您才有好身体来安天下！”陶蓁说着，将铜雀松开，铜雀迅速跑回到凌慕辰的身边，依旧持剑欲护主。
“铜雀，送客。”
凌慕辰声如冰玉击寒泉。说着，他漠然调转轮椅，车轮过处，两道浅痕延伸如银蛇。
铜雀和锦瑟却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盯着那陶蓁手中白得无瑕的小瓷瓶。
陶蓁冲锦瑟使个眼色，便将瓷瓶轻抛出去，凌慕辰头也不回，轻轻一反手，一条软剑如灵狐般扑来。
“当啷”一声，白瓶被击落。
锦瑟一愣，回眸望着凌慕辰瘦削的背，几步跟上去。
铜雀却依旧恋恋不舍：“王爷，这是治病的啊，这么好的东西，不要可惜了……”
“送客。”凌慕辰冷冷地道。
铜雀只得躬身道：“姑娘您看，您是走大门还是走墙？”
“哼！真的不要？你可不要后悔！”陶蓁飞身出墙的那一刻，却把小瓶抛了回来，正中铜雀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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