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斋美人

　　苏青把眼睛睁到不能再大，四处张望，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四下里是彻底的黑暗。
　　一片死寂。
　　之前在混沌迷雾中瞎晃荡的时候，虽然没有身体，也没有了任何感觉，至少他还能看见周围模糊变幻的影子，似乎还能听见意识里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可是现在，这些都不见了。无法思考，无法飘荡，好像他这缕魂魄被瞬间打散了一般，他都不知道自己还存不存在。
　　就在这冷寂的黑暗让他逐渐昏沉僵硬的时候，一下清脆的铜铃声敲进了他心里。
　　叮铃……叮铃……
　　它带着隐隐回音，带着让人沉溺的温暖感觉，用缓慢的节奏一下下聚拢了苏青的意识，将他带往未知的方向。
　　在这声声铜铃中，苏青似乎听到了某个熟悉的人声在喊着他的名字。可是……那人是谁呢？
　　苏青想不起来了，只觉得非常怀念，又觉着有一种蚀骨的悲伤溢满在他那缕淡淡的小魂魄里。他知道那人在唤着他，可那又不是他的名字。
　　——你在喊谁啊？你又是谁？
　　苏青努力的想着。忽然那人的脸闯进了他的意识中来——那个寒冷的深夜，一轮圆月就挂在断了电的公寓的落地窗外，淡淡的光映出了那人脸上淡淡的笑。他双唇微动，苏青又想起了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你……”
　　——不要再说了！
　　把长刀狠狠刺进了那人的心口，穿透了他的身体，钉进了他身后的墙里。
　　苏青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被毁灭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青清醒了过来。铜铃声和黑暗一起消失不见了。
　　他摸摸自己的脸，满是泪水。他怎么冷静情绪眨眼闭眼都止不住，可又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哭了。
　　唉唉……死掉了的人都这么多愁善感么？
　　无奈的苏青抬起头来，望向远方，眼前是一条平静又宽阔的大河，在昏黄的天幕下静静地往西流淌而去。
　　左右是没入黑暗虚空中的繁密树林。林中陆陆续续有孤独的素色游魂出现，聚拢在他前面的河岸边。
　　苏青这才注意到，魂们聚集的地方，是一处怪异的三拱断桥。这桥断成三截，两岸各留一小拱，河中心那一截大拱只剩下拱顶一段儿。
　　但是……河中那截拱顶毫无支撑，碎裂的桥面青石就那么松松散散地浮在空中，两侧的扶栏石也东倒西歪地悬靠着。
　　苏青歪着脑袋眯眼看了会儿，又注意到桥下岸边立着个干瘦佝偻、用雪白头巾包住发髻的老太婆，一手拄着根长长的撑竿，一手端着个破碗，不屑的脸上满是皱纹，干撇着的嘴里发出洪亮的、中气十足的喊声：“投胎的过来，上船！”
　　苏青跟着周围从虚空中陆续出现的魂们一起，在老太婆面前排起了长队。
　　只见排到了的人从她手里接过破碗，就站到了旁边水里的小船上去。那船太小了，只载上一个人便被老太婆一竿子撑开，自发地顺着水流一荡一荡飘了出去，飘向三轮血月映照下的忘川尽头。
　　苏青看了会儿，觉得好神奇哦。那老太婆每个人给一个碗，手里却一直有个一模一样的碗。而那小船载人离开后，原处又会从水下浮起一只一模一样的小船。
　　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不知不觉笑了起来。可脸上还带着泪花，真是别扭啊……

　　轮到他了，他也接过了破碗，迈上了小船。可那船就像是被放上了个铁称砣一样咕噜一下就沉了下去。他冷不丁地掉进及腰深的黑水里，唬了一大跳，赶紧跳上岸来，却发现衣服根本没有湿。
　　正奇怪怎么回事，那老太婆就凶狠地吼起来，鸣钟擂鼓一样的大嗓门震得一圈小魂们哆嗦。
　　“妖孽又来讹老身吗！滚开！”
　　边吼边抡起一竿子打到他膝盖弯里，差点把他打跪下。
　　苏青郁闷了，自己怎么惹到她了。正要反驳，却见又一竿子打了过来，赶紧闪开。
　　可这一闪，却像是被一股力量推开了似的，老太婆和等着往生的魂们离他越来越远。脚再沾地时，自己已站在了断桥上。
　　唉唉……老子有那么沉么？
　　苏青无奈叹气。
　　他转来转去想走下桥回到岸上去，却发现两边都是断头。
　　——那该死的老太婆把他抡到河中心那截上去了！
　　……
　　……
　　苏青意识中浮现出自己那张淌着两根宽面条的囧脸……
　　大河中间的风好大，吹得他单薄的小魂板儿直哆嗦。
　　他只好躺在桥面上无语望苍天。本来就昏暗的天幕越发黯沉了。上面的云朵是阴森的墨绿色，还带着恐怖的腥红边缘。苏青看着闹心，就紧紧闭上了眼。
　　渐渐地，河风吹得越来越猛，水流声也更加激烈起来。
　　苏青在桥边上找了块不那么散的石头站过去，不安地往桥下看。河面不再平静，乌黄的水浪中翻滚着一圈圈白泡沫儿，变着形状，浮浮沉沉。
　　看上去水里有什么东西。
　　苏青赶紧缩回桥面中间，阵阵恐慌涌上心头。他不想再在这两头断的怪桥上待下去了！凭什么他不能和别的魂一样去投胎，凭什么要被那死老太婆喊妖孽还被打走……他要回岸上啊啊啊啊！
　　苏青在焦虑中咆哮着。忽然，仿佛是响应他似的，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女声：
　　“……公子怎么在这里？”

　　苏青惊恐地转过身——声音的主人是个身段玲珑却看不清面目的少女，立在几步开外，穿着一袭及地长裙，一手拎着一盏红彤彤的小灯笼，一手轻靠在圆圆的下巴旁边，似是很疑惑的样子。
　　“公子是要去岸上？奴家可以送你……”她边说边向苏青走近，却因为苏青防备地后退而停了下来。“不是公子在呼救么？家主才吩咐奴家过来的呀，怎地公子不愿？”
　　苏青勉强冷静下来：“是……是在想要回岸上去，可你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少女香肩微动，发出悦耳的轻笑声：“公子说话好生奇怪。奴家自然是乘船过来的啊。公子看不见奴家身后的画舫么？”说罢身子一让，一艘雕梁画柱灯火辉煌的三层大船便渐渐出现在她身后的黑暗中。
　　苏青下巴都要掉了。
　　——毛叻！刚才那地方有船吗！？
　　见苏青愣得呆傻，少女便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往船边走，几步之后踏入空中，如平步踏阶一般轻轻松松上了船。
　　踩上了坚实的乌色木地板，苏青还没回过神来，又在她甜美的笑声迷惑中被牵着左转右转，绕屏穿廊。他震惊于这艘突然冒出来的大船的华美程度。举目皆是精致的镂空木雕装饰，喜气富贵的灯笼和红烛在四围曼妙的轻纱帐帘后摇曳着朦胧诱人的光影。他听见许多人觥筹交错的谈笑声，寻欢作乐的嬉闹歌舞声。被少女的小手牵着在廊内走得踉踉跄跄，看不清房间中他们的样子，只见得木窗格后影影绰绰的奇怪身形——高大魁梧得过分的、背驼得离谱的、带尾巴的、有角的……
　　——等等！啥？有角？
　　苏青终于回过神来想甩开前面少女的引领，却冷不丁被一股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大力推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强烈的不好的预感让他不敢看内里，一回身赶紧了死命地往外逃，却把那少女撞进了怀里，这才看清了她的面目……

　　一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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