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悲歌

　　我叫隐离，吴国人，家住在吴国与越国交界的一个小镇，从小跟随父亲学唱悲歌，我父亲一家本都是木匠，后因大叔伯做棺材发了财，便都转行做起了“白生意”。

　　十岁那年，母亲病故，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死者亲属的悲痛，懂得了唱悲歌时那份应有的哀婉，诚心地为那些病死、战死的人祝福。

　　十三岁，我遇到了他。他是越国人，比我长三岁，也是唱悲歌的。他告诉我，吴国打败了越国，越国民不聊生，越王也成了吴王的马前卒。年幼的我惊愤于我们一直引以为傲的吴王，他怎么可以这样？！越国被打败了，越国人已经很难过了，为什么还要让越王那么耻辱？

　　十六岁，我不顾父亲的反对，一意孤行，嫁给了他，嫁到了越国。当然，也在边界，离我娘家不远。越国自然环境很好，大家丰衣足食，并不像想象中战败国边境的穷困和混乱不堪，他说是越王的好政策带来的。那几年，生意很好，凡是家中小辈死了，好像都会免几年的赋税，人们便都愿意花大价钱来安葬死者，祝福他们在冥界过得快乐，并投胎在好的人家。

　　二十三岁那年，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吴、越战争又开始了。听对门的王裁缝说，吴国在笠泽大败，又在设城大败。

　　那天晚上，一个喝醉酒的吴国士兵跑到了我们镇上，大叫着“杀！杀你个越…越兵，我杀….”，顿时，街坊邻居都立刻回家，紧锁家门，而我仅仅注视着那个和我相似的面容。

　　是的，那是我哥哥，我的亲哥哥。

　　突然，他一把“抓起”两个还没来得及回家的孩子，狠狠地摔到地上，又上去踩了好几脚，我惊呆了，他怎么会？

　　“我的孙子！我和你拼了！”

　　忽然，听到婆婆的声音，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儿子！

　　我猛地站起身，顾不得眩晕，摇晃着跑过去…….只见腿脚本不利落的婆婆竟在我前面冲了过去，用干瘦并布满皱纹的手狠狠的锤打哥哥，不，他不是哥哥，只是个在战争中杀红了眼的吴国士兵…….

　　“咚！”他竟揪着婆婆的领子，拎着婆婆往墙壁上撞！

　　“咚！”……“咚！”，一缕缕鲜红的血从婆婆的头上流下来……

　　“哥！”我想喊，想冲过去，甚至想立刻死去，而身体仿佛完全不受控制，一步也动不了，一声也发不出，只能定立在那里，看着越来越多的血从婆婆头上流下，滴到我的儿子们的身上，听着一声声无比清晰的“咚咚”声……

　　“隐满，你在干什么？”啊，他来了，我的相公回来了，他认出了哥哥，却没有立刻认出他那血肉模糊的母亲和俯在地上的两个儿子。

　　“隐满！你……杀了他们！”他看出来了，那是他的亲人们！顿时，他像疯了一样扑向哥哥，狠狠地打，直到哥哥也像婆婆那样血肉模糊……我一阵反胃，我从没见过如此的血腥，难道死人不应是很安详的吗？但婆婆瞪大的眼睛，哥哥扭曲的脸，一遍一遍地在我眼前显示，我想吐，却吐不出来，头一阵剧痛，只看见地面离我越来越近……

　　“咚！”哥哥一下一下地把婆婆往墙上撞，突然转过脸来看我，天哪！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嘴角都是血，我失声尖叫：“阿————”

　　“离儿！离儿！”一双温暖的手将我从噩梦中拉了回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关切的脸，“相公！”我抓住他的手，他是我身边惟一的人了吧？

　　“离儿”，他把我抱起来，“对不起，你的哥哥……”

　　“没事，他杀了婆婆，罪有应得。”我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或许是麻木了！

　　“不，其实那不是隐满的错……”，他看着我，希望我能明白。

　　我当然明白，可是隐满变成这样，是谁的错？我也望着他，知道他也有同样的疑问，是啊，是谁的错？

　　我望着空空的屋子，它曾经是多么热闹啊，又记录了多少欢笑，只是，那些已不复存在了，如同一个泛着五色光的气泡，抓住，然后破灭。

　　我和相公安葬了婆婆、哥哥和两个儿子，表现的平静如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我知道，这些是永不会被遗忘的，无论这些在原来看是多么平常而琐碎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是另一番滋味。我突然想去看看父亲，除了相公外我仅剩的亲人。相公同意了，陪我一起去，说边界上现在很乱，我一个人走不安全。

　　我们在路上走着，都没有说话。到边界了，我们惊讶地发现竟没有卫兵！我便问了一个原在父亲那里做过事的人，那人如今已白发苍苍，它只是一个劲地叹气。我们觉得问不出什么，便向那老人家道谢，径直走到了我家门口。

　　是父亲开的门，他看见我们，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把我们领进了屋。相公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问了问父亲的身体情况，但父亲只是客气地敷衍了几句，便不再说话，到厨房给我们做饭去了。

　　我透过窗户，发现那里原来的一幢房子不见了，刚想问，父亲就叫我上桌吃饭了，我也没再想起问。

　　我们觉得白天回去更安全，晚上便在父亲家住下，我还是睡在我原来的房间，相公睡在哥哥的房间里。在如此熟悉的环境里，我竟失眠了，听着窗外悉悉索索的声音，辗转反侧。突然，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喊“起火了！”我连忙跳下床，披上衣服，相公也跑来了，看到我没事，松了一口气。我们又立刻跑向父亲的房间，但发现客厅已是一片火海，我禁不住腿一软，坐在地上，叫着：“爹！爹……”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相公看到我的样子，心里也万分着急，对我说：“你先从窗户爬出去，我去看一下爹！”说着，冲进火海。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橙色的火焰中，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激与担忧。

　　突然听窗外有人在说：“唉，老隐就是太固执了，当个越国人有什么不好，非成天说自己是吴国人，老白家（我家后面那幢房子的主人）不就是这样被烧了吗？还不长记性，真是的！”原来是这样！父亲当过好几年兵，一直非常在乎自己的国籍，也是因为此，当年才极力阻止我嫁到越国去。

　　“咳咳”，我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这才想起相公说的话，可我还哪有力气爬出窗户，就算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了。忽然听到火海里竟有人在唱悲歌，那是相公！相公独特的嗓音我是决不会听错的。那是为战死的人唱的悲歌，在这火里，显得格外悲壮。也许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吧，我也唱了起来，尽管有时会被烟呛得咳嗽，我仍然跟着相公一起唱：

　　战士啊，你后悔吗？后悔吗？为国捐躯，牺牲掉年轻的生命，祭给战争之神，祭给可敬可畏的战争之神，寄给主宰一切、扼杀一切的战争之神，转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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