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归林

　　其实说是府中大夫，这几个月以来经我手看过的病人却是廖廖无几。在这规矩林立的王府中，就连大夫也被分成三六九等，一路上由我照料的龙刑天已由府中的裘大夫接手，而家丁丫环自有其他人负责，我的管辖区域则是那些侍从以上富贵未满的高级护卫——比如像柳一飞这种健康得就算寒天腊月塞到冰棺材里封他几个时辰也不会打半个喷嚏的异次元生物。
　　所以可想而知，我的日常工作是有多么的空闲。除了在他们偶尔手痒得互殴的时候开点跌打止损的药膏，其他时间便是对着医书兀自发呆。于是，前不久我开始向裘大夫讨教医术，还在他的指点下栽了许多药草。
　　这日京城里来了个挺有名的武戏班子，小诺一大早便吵吵嚷嚷地跟着小六出去了，而我对那些画着鬼脸扯着怪腔怪调的古代戏曲实在欣赏不来，便留在院子里照看药草。
　　几个月悉心照料下来，这些个比祖宗还难伺候的药草也算长得有模有样。我一株一株地挨个浇了特制的肥料，便坐在庭前欣赏起满院的青翠欲滴来。
　　静坐了许久，不由有些痛恨起自己诗词造诣上的一呆二白，不然此时随口吟出那么一两句应景的台词，说不定也会有陶渊明那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谪仙风采。
　　这么想着便突然觉得有些无趣，站起来转身正要回房，下一秒便骇得差点失足从台阶上滚下去。
　　所幸片刻的惊吓过后还能勉强记起礼法规矩，我忙跪下身去恭恭敬敬地行礼：“小人见过王爷。”
　　视线里的黑靴往前踱了两步，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你似乎很喜欢发呆？”
　　我头埋得更低，屏住呼吸念出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托王爷洪福，承蒙王爷收留，小人才得以在京城中安身立命，此番大恩大德，小人必定铭记在心，没齿难忘。日后王爷若有何吩咐，小人也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所以，求你千万别对小诺出手！
　　气氛似乎凝滞了一阵，才听他低低地道：“起来吧。”
　　我告了声谢，爬起来站到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尽量从视觉、听觉等各方面全方位地抹杀自己的存在感。
　　“这些药草都是你种的？”
　　我惜字如金地道：“是。”
　　“裘大夫一向自恃甚高，近些日子却总是不时地夸你在医术方面颇有天赋乃是可造之才，你可得好好珍惜机会，向他多多讨教才是。”
　　“王爷说的是，小人定会努力。”
　　一阵微风拂来，属于药草的独特清香弥漫了整个小院。
　　龙刑天闭了闭眼，笑道：“果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也难怪你看得这么入迷，连我站在身后快半个时辰都没有发觉。”
　　不知这算不算怠慢之罪……
　　“小人该死……”
　　他抬手止住我的话接着道：“不过就算是世外桃源，待的日子久了也难免有些乏味。我这几日要到西山狩猎，裘大夫年事已高不便外出，你便随我同行吧。”
　　我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又听他道：“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在外边等你。”
　　“……是，恭送王爷。”
　　就算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上级的命令却还是不得不听。我匆匆收拾了下衣物药箱，赶到大门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一干人等在那里了。
　　柳一飞牵了匹马走到我面前道：“林大夫请。”
　　我头皮一阵发麻：“实在抱歉，在下……其实不会骑马……”
　　柳一飞似乎没料到这种情况，愣了一下，龙刑天已经勒马折了回来。
　　“既然如此，那林大夫路上便与本王同乘一骑吧。”
　　说话的同时他弯下腰来伸出手，似乎就要将我扯上马去。我身体一阵僵滞，在衣角被触到的时候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跳开三尺“扑通”跪了下去：“王爷英明，如此厚爱实在折煞小人，让小人承受不来啊！”
　　许是因为我的反应太过激烈，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盯得我如芒在背，心里跟吊了个水桶似地七上八下。
　　柳一飞轻咳一声道：“王爷，您身份尊贵，林大夫心存敬畏也在情理之中，不如路上就让他与属下同乘一骑吧。”
　　有人附和着打破尴尬：“是啊王爷，柳侍卫武艺高强定能护得林大夫周全，如此也能体现出王爷爱惜人才求贤若渴的心情……”
　　龙刑天轻飘飘地往声音的方向扫了一眼，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
　　“备车。”
　　马车很大，很舒适，但是因为坐得近在咫尺的这个人，我宁愿出去跟柳一飞一路颠簸。
　　“怎么，不舒服？”
　　在我第N次偷偷往车门外挪的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龙刑天终于睁了眼，状似随意地问道。
　　那一刻我真有种想要扑上去抓破他脸皮的冲动。
　　但想想终归只能是想想。
　　“不是，只是这车厢实在太小，万一小人不慎扰了王爷思绪，那可真是罪该万死了。不如王爷就让小人下车，与柳侍卫……”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天锣鼓声，夹杂着无数大人小孩的尖叫。
　　龙刑天掀开车壁的竹帘了然地道：“原来是金华班的台子，怪不得这么热闹，林大夫可有看过这个班子的武戏？”
　　“这个还真没有，不过既然是连王爷也觉得精彩的热闹，小人总要一睹风采才是。”
　　我赔着笑耐着性子说完，也掀起另一边的竹帘探头往外看。只是这竹帘一掀就再没放下来过，我就这么死死盯着路上的风景，看着马车渐渐远离繁华，往深山里驶去。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隔着外头层层树干，林中深处似乎隐约可见扎堆的帐篷，我正想细看，竹帘却被人压了下去。
　　我回过头，正对上龙刑天深邃的双眼。
　　“到了。”他低声道，却没有收回横在我身前的右臂，这样暧昧的姿势不由让我背后又泛起阵阵寒意。
　　这是什么意思？
　　柳一飞的声音及时地从门外传来：“王爷，我们到了。”
　　龙刑天应了声，随即转身下了马车。我暗地里松了口气，赶紧跟着钻了出去。
　　马车外的人数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些，我双脚刚刚沾地，就听一道笑声从林中传来：“六皇兄好大的架子，这么不厚道地让我跟太子等了这么久，可有想好自罚的招数？”
　　我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正朝我们缓步走来，走在前面的那个面容冷峻，后面的那个则是一脸戏谑，俨然正是方才发话的人。
　　感觉有人在我膝后施了一把力道，我不由自主地匍下身去，周围已经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属下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信王。”
　　我发觉自己是越来越有封建社会奴才的奴颜婢骨了，听了这么肉麻的请辞，居然一点恶寒的感觉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一些。
　　“真正不厚道的要数八皇弟才是，明明以往都是来得最迟的一个，这回好不容易赶早一次，倒要借着太子的面来教训我了？”龙刑天笑着回了一句，抬手作了个揖，“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冷哼一声，越过他走到众人面前道：“平身。”
　　众人起身站定，我偷偷瞄了龙刑天一眼，却见他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定在那里动也不动。
　　太子又哼了一声，这才不冷不热地道：“六皇弟快快免礼，如此勉强，万一闪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龙刑天果然收了手，叹道：“就这么站着还真不怎么舒服，既然太子如此体贴，小弟也就心领了。”
　　太子一听，额上的青筋明显跳了几跳。
　　我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居然在这么多下属面前就这样唇枪舌剑地干了起来，反观之前利州巡抚的案件，这对皇家兄弟不和果然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实了么？僵到这种地步，他日若是这位太子登上皇位，脚底踩着的会不会也有跟在龙刑天手下的我的尸骨？
　　大概也觉得两位仁兄这样在属下面前拌嘴太过不堪，信王击了击手掌，笑道：“二位皇兄真是精力旺盛得不得了，明明明日才是我们约好的狩猎比赛之际，你们却偏要现在就拼个嘴皮子上的强弱高下么？也罢，至少待到筵席上再争，也不枉小弟精心准备的一桌子山珍海味啊！”
　　太子愤愤地拂了拂衣袖，甩手便往林中扎营的地方走去。我盯着他的背影正想舒口气，不料他冷不丁地回过头来，正正对上我的视线。
　　我心里咯噔一跳，忙低了头摆出一个温驯的姿态，无奈依然感觉到逼人的气势越来越近。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太子的话，小人林攸然，乃荣王府上的一名大夫。”
　　“林、攸、然？”太子玩昧地将这三个字念了一扁，眼中似乎透着股含义不明的讥笑。
　　“怎么，莫非太子对小弟府中的大夫情有独钟？”龙刑天闲闲地踱了过来，将面前慑人的目光挡去大半。
　　“怎么会？我只不过觉得……能让六皇弟看上的人物果然非同一般，虽然不若天下第一美女原秋荻的国色天香，却愈发显得皇弟的眼光独到啊。”
　　我头有点晕。
　　龙刑天却是但笑不语，太子好像本来也没指望他会说些什么，眯了眯眼又道：“既然如此，六皇弟今晚可别忘了带林大夫共赴筵席啊。”
　　说罢，他带着那抹诡异的笑意转身离去，留下我如遭晴天霹雳般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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