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雪

　　她不过是个垂髫女童，在江边捡着石子玩。蓝底白花的袄子，肥软的脸冻得极红，仿佛抹了两坨浓重的胭脂，可笑得很。她在那儿捡着石子玩，红的黄的白的绿的滚圆的长扁的光滑的粗砺的，捡一个丢一个，江边还是花花碎碎的一片，什么也不少，什么也不曾改变。
　　最初她听见一丝声响，渐渐地壮大起来，轰鸣着由远及近。她有一些害怕，心脏都快速地跃动起来，惊落了手中的石子。她俯身想要寻找，却再也无法辨认出来。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那些流着汗的马匹就湿漉漉地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它们喷出热乎乎的白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瞪大了细幼的眼，一直抬头看上去。
　　他下马相迎，竟直跪下去，然后将她高高举起。他身后的人们便拜倒下去，虔诚地低语欢呼，奉她若神明。
　　她坐在他的马鞍上，被他裹在银狐长裘里。她数着那些一星一点从银白里钻出来的灰色毛尖，真是温暖。马匹呼出的热气飞散在呼啸的风里，凛冽的气流划过她的脸颊，却留下一大片一大片冰凉的柔软。她惊讶地抬起头，看见雪白的羽毛漫天飞舞，他低头对她一笑：“下雪了。”她便也笑，下雪了。

　　后来她常常回忆这个初到人世的日子，这是她为数不多的鲜活回忆之一。尽管这回忆温暖得令人难以置信，但这确是一条可以追索的线索。她是个丢失了过去的孩子，只有一些碎裂的片断，间或浮现，或者可以得到一些提示，却永远无法窥见答案的全貌。

　　她被带进那样黑的大门里，幽远而深入，永无尽头。飞檐叠瓦，比空旷的江岸更令她畏惧。她紧紧拉住他的手，惊惶四顾。
　　然而一改之前的温和，他只是冷淡地命令她，“向前看。”

　　她一直觉得他是个充满了智慧的人，如此地具有前瞻性，知道在世为人，没有任何事是可以追悔的。而她只是一再地沉湎于回忆，她无法效仿于他，更不可能挑战他，即使是在她自己的心里。她本来就是他捡回来的，所以早就被牢牢掌控。
　　她驯顺地面向前方，却使了个小小的伎俩，她闭着眼。她猜测他不会低下头来关心他，就连他的手都变得这么僵冷。
　　是啊，不管后来多少次地来回于这道路，她始终闭着眼。
　　传说落入陷阱的野兽会被同伴解救，若无法解救，就由同伴咬断喉咙，生死是最尊严的事，要自己决断。然于她，毫无可能。既然无法逃离这样的命运，拒绝观看这屈辱的过程，大概也是一个方法。
　　他们最终停下来，在高绝的地方，层层叠叠的垒起的高台上，孤立无援。她睁开眼，只看见一望无际的树木，青翠浓绿，偶尔有凛冽的风从上空刮过，盘旋着路过她这里，除了刺痛双眼留下的泪水，什么也没有剩下。然而就连这风，都令她觉得可亲，这是唯一一直坚持的访客。是的，他说她应当远离人烟，她有她的神性，不可玷辱。
　　她是如此的孤独，与当初在江边并没有什么分别。她变得愈来愈安静，这是一种适应，她还太小，没有人疼惜，也不会想到去觅死。她逆来顺受，数着自己的心跳，施些小小的术法与自己玩耍。说起来，这些小把戏，也还是他教的。初时她惊喜得对他连连惊呼，然而他只是沉下了脸告诉她这本来就是她的一部分，他只不过是为她唤醒了它们。她便噤了声，若连他都失去，她当真就一无所有。看她被吓到了，他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嘱咐她好好练习这些术法，然后转身离去。不知怎的，她瞧着他的背影，竟有一种枯涩的飘摇感。练习么？她可以唤出无数的水滴，轻轻围绕在她周围，或盘旋，或静止，成雨成霜，也只不过在一念之间。她并不喜欢循着这些规矩，而是常常将这些水滴凝成圆盘大小，或凸或凹，透过它望出去，连平板的树林也变得生动起来，像群变形了的精灵，熙熙攘攘，你推我搡。若是凝得足够平整，她便可以从里头窥见她自己，然这是极无趣的，她总是那个样子，圆脸，细幼的眼，平平无奇，一成不变。
　　开始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寻常，可是日子久了，她便觉出来，他的样子总是在变的，也许每次只有一点，但累加起来，确实与当初有很大不同，比如发间的白色仿佛多了，眉间的刻痕仿佛深了。而她却一成不变。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问他。但他只是盯着她看，眼睛深处掠过的神情又是惊恐又是恼怒。最后他闭上眼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声音里逃窜出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她不敢告诉她，她想他会因为她拿术法当作儿戏而责罚她，于是她说她不过是这么觉得。他好像霎时间卸下偌大的包袱，温言道：你自己瞎想罢了，没有的事。她便点点头。
　　但她知道他在骗她，这是他第一次骗她，或者，这是他第一次骗她被她发现。过往他骗过她多少回，她是不会知道的，也不想知道。甚至连今次的欺瞒她也想一并忘却。她需要的是温暖的回忆。后来他再来看她的时候，她即使看见他全白了头，也不再相询，只当作没有看见。他也只当作她不知道。他们相互欺哄，至死方休。
　　她知道他要从她身上获取一些，这是她作为被供奉的神应尽的义务。他要她用那些术法，行云布雨，直至甘霖遍洒，万物复苏。她并不将这当作苦役，她是欢喜的。这于她来说，同属那些罕有的鲜活的回忆。
　　每次的出行，他也不再骑马带着她，她坐在过分修饰的车里，心也随着车轮轻轻震荡，一种暗暗蔓延的喜悦并着渐渐浓烈的莫名悲哀像初春苏醒了的虫一般噬咬着她。
　　车停下来的时候，他来请她下车，恭敬得紧。她心里觉得难受，这横亘着的距离同那莫名悲哀一起汹涌而来。她又站在木讷虔诚却有如利锥的目光中间，仍旧惶惑而不安。她看向他，却只看到一个僵直的背影。他又在逼迫她。他这样迫她，总有一天要将她压垮的。但她不想要违逆他，她只是难受，觉得他心里也一般的难受。叹息一声，还是聚拢了云。天色渐渐变得灰暗，云朵注了铅一般，沉沉地坠下来，挤到一处，便有一道尖利的亮闪划下，继而雷声隆隆。须臾，便有豆大的雨滴敲打下来，砸到地上，□□涸的石子吸收进去。那石子重新显现出鲜艳的色彩来：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墨黑的靛青的……
　　那一刻，她总觉得时光就此倒流，他们又回到初识的那日。她回头去看他，微笑，希望能重阅那片刻的温暖，却蓦的发现他已被时光刻画得面目全非。过往无法追逐。当所有的人都已前行，只有她，还停留在最初的原点，张惶四顾。是啊，她始终是个垂髫的女童，他却一年年老去了，虚弱而苍白，仿佛一个剪下的人形。
　　她记不清是多少年以后了，但他确实离去了。即使在他弥留的片刻，这个被她当作是唯一亲人的男子，也未曾说要见她一面，只是吩咐他们将她锁于高台之上，不可释放。
　　但这是无用的，她轻轻地笑了，带着怜悯与嘲讽。
　　他的死换取她的觉醒，这是预先的约定。记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冲垮所有的枷锁，重新回到她这幼小的身体中。不，她不再幼小。那遍尝人生百味的片刻已令她长成清丽动人的女子了。她凝霜为衣，背后生出巨大透明的翼，于四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树木的囚笼，在她展翅的刹那，裂成了两半，然后灰飞烟灭。
　　她飞去看他。在她的预设中他的逝去会令她痛不欲生，不知所措。然而此刻心魔已灭，无法动容。他于她来说，不过是回忆里的一点，就如同江边的一粒石子，任是色彩斑斓，也无法辨认。她捡拾这些回忆，原本就是为的她自己。她记住他，无非是为了在这冗长无聊的岁月中记住她自己。原本将自己当作被掌握的棋子，不过是放任自己投入这游戏，好为一局棋着迷不堪，沉溺至此。如今，胜负已分，迷底揭晓，她再无逗留的必要。在那些木讷的惊呼中，她抱起他，飞向来处。

　　四月的暖风裹着山下平原的花香若有若无地靠拢来，薄纱一般围住了她的呼吸。四月，花开几何？月季甜香蔷薇火热，鸢尾正打着骨朵，栀子才萌出花芽，柳絮子刚要满天飞。
　　她的回忆兜了一个圈，如同灵蛇，正要首尾相接。然开始和结局，要寸寸相印，才是完满。她没有来世今生，却热爱这轮回的凄婉，故事要讲得精彩，才能叫人念念不忘。
　　她举手结印，从指尖逼出一点殷红，升到空中，便是粉红薄云一朵。
　　四月的天空忽然失去了明媚，霜雪骤降，江面上呼啸着凛冽的风。

　　她微笑，收拢了巨大透明的翼。

　　民间有传言：
　　祭司献女童于江岸，龙王以龙女返之。
　　囚其于林中。
　　旱时龙女泪祭上天，以降甘霖
　　祭司逝，龙女悲。
　　生翼于背，飞于江上。
　　遂以龙血祭上天，天悯之，准其降雪于人间。
　　故有四月雪。

　　这些话她若听见了，当满意至极吧？
　　但她只是在江底打了个呵欠，略有一些慵倦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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