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宾悲歌

　　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樽酒，相游无后期。
　　——颜令宾

　　颜令宾是唐末名妓，人称“都知”，是妓女中的最高级别，不需过卖肉生涯，却每日里着绫罗，配金钿，住花轩，有丫鬟伺候。所需做的只是主持达官贵人的聚会，谈词论赋，抚琴歌舞，周旋应酬，让宾主尽欢，工作性质有点像现代的主持人。颜令宾黛眉粉面，妖娆多姿，且能文善舞，不仅琴技高操，歌声清越，又能吟诗作画，熟知古今典故，谈吐风雅多趣，气质高贵娴雅，每一出场总能带来满室春风，使人人兴致勃勃，因此在十五岁时已稳居榜首，成为京都一绝。然而，天妒佳人，却在20岁时早早凋零，让人叹息。但其中隐情，又有几人知晓？就让我们来共同回顾佳人的凄绝故事。

　　这一日，天已破晓，令宾才送走意犹未尽的宾客们，得以回房。然而，回到房中，却并不歇息，而是坐于琴前，调弦试音。丫鬟莺儿哈欠连连，“姑娘，都累了一夜了，还是早点上床休息吧。”令宾一笑，“莺儿，你先去睡吧。今儿晚上的雅士聚会，妈妈让我写首新曲子，刚得了一首，不记下来，怕回头就忘了。”说着，手指轻抚，悠扬的琴音想起，伴随着优美的歌声：“日月难同晖，青春不常在。今日颜如花，明日泣凋零。人生有几何？珠玉灿几许？唯求诗词锦绣，但愿知音聚首。绫罗金钿雕凤楼，王孙公子非我求。布裙荆钗茅檐屋，知己相伴乐悠悠。飞瀑击石枫林晚，妾抚琴来君展喉。”

　　“姑娘又在想刘公子了？”莺儿笑道。

　　令宾羞笑不语，旋即又想起什么，长叹一口气。

　　莺儿同情的看一眼令宾“唉，姑娘，也不知刘公子何时能攒够赎你的钱哦。他给人唱挽歌，那点收入连养活自己都难。真不知姑娘怎么会喜欢他？”

　　“驰驰虽然地位地下，可他对我是真心相爱，而且驰驰多才多艺。莺儿，你知道的，驰驰一展歌喉，连莺燕都停止啼鸣呢！”

　　“嘻嘻，反正刘公子在姑娘眼里，就是天下第一人，其他人等都是草芥，不入姑娘的眼。哦，姑娘，今天张将军送了一件紫玉花瓶，却被妈妈拿去了。妈妈也真是的，总拿姑娘的东西。”

　　“莺儿，不要背地说妈妈的不是。我是妈妈栽培出来的，客人送的东西妈妈自然有权力拿走。”

　　“以前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姑娘需要钱那。你要赎身的话，妈妈一定会狮子大开口，不定要多少银子呢？看藕荷轩的举举姑娘，名气和姑娘差不多，却攒了一大笔钱，在城东买了好大一幢宅子呢。可姑娘…除了一箱箱的诗稿，什么都没有。”

　　“莺儿，要那么大宅子做什么。宅子再大，晚上也只占一榻之地而已。人生最重要的是能和相爱之人厮守，那样就是茅庵竹坞，也怡然自得呢。”

　　“姑娘是都知，莺儿当然说不过你。可是，我就是觉得妈妈过分吗。姑娘给她赚了那么多银子，却抠的要命，还偏心。这两天又给楚楚姑娘添了好几套新衣，就没给咱们。姑娘才是悒翠楼的头牌唉！”

　　“莺儿，不要抱怨妈妈。她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这悒翠楼也不能总靠我一人啊。妈妈现在想捧红楚楚姐姐，自然要下些功夫。”

　　“什么吗，谁还不知道她那点心思，就是想压制姑娘。等楚楚和你旗鼓相当时，相互牵制，她好坐收鱼翁之利。都怨姑娘太老实，就知道卖命干活，不知道给自己争取权益，才被妈妈捏的死死的。看楚楚姑娘，每日里甜言蜜语，把妈妈哄的晕头转向，事情做的没姑娘多，得的好处却比姑娘多几倍。”

　　“莺儿，不是妈妈这么多年的栽培，我也做不了都知。受人滴水恩，自当涌泉报，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啊。再说，客人花了银子，我就该让客人尽兴。就算是妈妈有些不对，也不应多计较。至于赎身银子，当初妈妈花100两买的我，现在有一万两应该够了。咱们已经攒了7000两了，剩下的再有半年应该能集齐了。”

　　“唉，只希望别人也能像姑娘这么厚道。”

　　半年后，令宾向妈妈提出，想要赎身从良，让妈妈早做安排，免得自己离开后，悒翠楼周转不开。谁知妈妈却蛮不讲理，不许令宾离去。最后蛮横的说道“什么，从良？做梦。一万两银子，你就是拿十万两银子，也别想跨出我悒翠楼的门槛。”

　　令宾愕然，哀哀悲戚“妈妈，令宾自十五岁出道以来，无论寒暑，不管病痛，没有歇过一天。这五年来，为妈妈赚得金银怕不止百万吧。妈妈栽培之恩，令宾感激涕零，没齿难忘，也不敢辜负妈妈。可如今，令宾寻得良人。常言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还望妈妈体恤，为了令宾的终身幸福，请妈妈高抬贵手，放令宾从良吧！”

　　“幸福？烟花之地，迎来送往，哪有幸福？令宾，你不要迷了心窍，那个唱挽歌的有什么好？哪能给你幸福。跟过去吃糠咽菜，那如在妈妈这穿金戴银，山珍海味过的舒服。”

　　“妈妈，驰驰虽贫，却才高人俊，诚挚重情，与令宾心心相印，早结鸳盟。令宾不慕华贵，但求知己相随，就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庐，也是幸福。”

　　“好个天为被，地为庐。你是死了心要跟那个唱挽歌的？那我也实话告诉你，你是我捧红的姑娘，就得给我赚钱。想要从良，门都没有。你走了，我悒翠楼怎么办？”老鸨狠狠的说道。

　　“妈妈，若是去年，令宾也不敢请辞。可今年，楚楚姐姐的势头并不亚于令宾。即使令宾退隐，也不会对悒翠楼的生意有太大影响啊？”

　　“什么？楚楚？你这是指桑骂槐，拐着弯说我偏心那？我是偏楚楚了，怎么着？不找个人压压你的风头，你尾巴还不得翘天上去。瞧瞧，这不，人红了，脾气也大了，老娘指挥不动你了？敢拿从良来要挟我？我告诉你，颜令宾，想出我悒翠楼的门，那是黄梁一梦，你趁早死了那条心。”

　　令宾苦求道：“妈妈，人生在世几十载，匆匆而过。撒手西去时，名声，钱财又有何用？青春美貌能奈几何？如今锦衣玉食，欢场纵情，待到人老珠黄，却只能独对枯灯。何如普通人家粗茶淡饭，却夫唱妇随来的欢畅？妈妈，令宾再退一步，只求您允了令宾的婚事，以后令宾每旬来悒翠楼主持一次，可好？”

　　“哈哈，笑话？每旬一次？令宾，你听好了，你是我捧出来的姑娘，想要出我悒翠楼的门，除非横着出去。”老鸨说完，又吩咐龟公“以后，门看紧了。没我的允许，令宾姑娘不许出大门一步。”

　　令宾郁郁回房，黯然垂泪。莺儿不忍，上前劝解“姑娘，你不能出去，刘公子还能前来相会。你们见了面，再商量个对策。”正谈话间，却听外面喧嚷不休，老鸨的叱骂声传来“找令宾？不在”…“去那了？人家是当红都知，我是一小小鸨母，那能知道？”中间夹杂一温润男音：“妈妈，小生孙棨，是从千里之外专程赶来的。听说令宾姑娘以诗会友，特来拜访。”

　　“孙棨，江南才子？莺儿，快去请孙公子进来。”莺儿答应一声，急急走了出去。

　　“妈妈，妈妈，我家令宾姑娘让我请孙公子进去呢。”

　　“莺儿，你吃的是谁的饭那？吃里爬外的东西，小心我撕烂你的嘴。”老鸨咆哮着“我家姑娘，岂是想见就见的？就算你们这些姑娘不怕失了身份，我悒翠楼还嫌丢人呢。莺儿，告诉你家姑娘，是我悒翠楼的人，就得听我的，不许随便见客。”

　　莺儿瑟瑟回房，却见令宾对琴呆坐，神思恍忽，“莺儿，我与刘郎，再要相见，事比登天，只能在黄泉相聚了。”

　　此后，令宾再无笑颜，每日以泪洗面。静坐窗前，呆看花开花谢，日出日落，而身体日况愈下，待到秋季，已卧床不起。但每日仍斜依窗前卧榻，看枫叶飘零，听秋雨萧瑟。看着纷飞的落叶，令宾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强撑病体，写下多份素柬：

　　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
　　话别一樽酒，相游无后期。
　　岁月如流水，秋风悲萧晨。春花秋月，时光不待。犹记当初欢宴，瞬间生死离别。小女子命危，唯有一事相求，请君相赠惜别诗文，慰籍吾心。

　　小女子令宾叩谢

　　莺儿听从令宾吩咐，将素柬送与令宾以前的知交好友。当莺儿匆匆返回时，却见令宾倒卧窗下，已气息全无，而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老鸨失去摇钱树，愤怒异常，不过还想着从令宾身上再敲最后一笔，等着令宾生前的知客们送上丰厚的祭礼。谁料那些客人都尊照令宾的遗愿，送来一篇篇祭文——惜别文稿，哀悼诗词。老鸨失望已极，愤愤的撕扯着这些本是无价之宝的诗篇“这些破诗烂词有什么用啊？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并将纸张碎片恨恨的丢倒悒翠楼外的大街上。

　　可怜刘驰驰多日徘徊在悒翠楼外，与爱人一墙之隔，却不得相见，唯能远远听着那呜呜噎噎的琴音和佳人倾诉相思，字字血泪的歌声，暗自垂泪。再后来，却连琴音也听不到了，只能心痛担心着佳人的病体。那纸素柬，莺儿几经辗转，也送了一份给他。谁知纸上令宾的体温犹存，而佳人却已香消玉殒，阴阳永隔。驰驰伤心欲绝，却遭老鸨阻拦，连到令宾灵前上香祭奠的机会也没有，只能伫立在悒翠楼外，哀哀唱着挽歌，心中泣血，疼痛难当。这日见老鸨扔出祭奠令宾的诗文，驰驰如疯了一般，将风中飘零的纸片收起，不眠不休，将他们拼接起来。等到令宾下葬郊外，驰驰便急奔而去，抚着令宾的墓碑，哀哀地一篇篇唱给九泉之下的爱人。

　　昨日寻仙子，轜车忽在门；
　　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
　　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
　　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

　　残春扶病饮，此夕是堪伤；
　　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
　　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
　　厚意哪能展，含酸奠一觞。

　　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
　　骏奔皆露胆，麏至尽齐眉。
　　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
　　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

　　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
　　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
　　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
　　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

　　凄婉的歌声一直持续了三天三夜才归于沉寂。而早起赶路的人们却发现，驰驰已死在令宾墓前，头靠着令宾的墓碑，手中紧紧籑着令宾临终前发出的那纸素柬。

　　作者的话：这个故事诗我根据自己的心情，改变的。与史料记载有冲突。下面是唐代孙棨<北里志>中对颜令宾的相关记载：

　　颜令宾居南曲中，举止风流，好尚甚雅，亦颇为时贤所厚。事笔砚，有词句，见举人尽礼祗奉，多乞歌诗，以为留赠，五彩笺常满箱箧，后疾病且甚，值春暮，景色晴和，命侍女扶坐于砌前。顾落花而长叹数四，因索笔题诗云：\"气余三五喘，花剩两三枝。话别一樽酒，相邀无后期。\"因教小童曰：\"为我持此出宣阳、亲仁已来，逢见新第郎君及举人，即呈之，云：\'曲中颜家娘子将来，扶病奉候郎君。\'\"因令其家设酒果以待。逡巡至者数人，遂张乐欢饮，至暮，涕泗交下，曰：\"我不久矣，幸各制哀挽以送我。\"初其家必谓求赙。送于诸客，甚喜，及闻其言，颇慊之。及卒，将瘗之日，得书数篇，其母拆视之，皆哀挽词也。母怒，掷之于街中，曰：\"此岂救我朝夕也？\"其邻有喜羌竹刘驼驼，聪爽能为曲词。或云尝私于令宾，因取哀词数篇，教挽柩前同唱之，声甚悲怆，是日瘗于青门外。或有措大逢之，他日召驼驼使唱，驼驼尚记其四章。一曰“昨日寻仙子，轜车忽在门；人生须到此，天道竟难论。客至皆连袂，谁来为鼓盆；不堪襟袖上，犹印旧眉痕。”二曰“残春扶病饮，此夕是堪伤；梦幻一朝毕，风花几日狂。孤鸾徒照镜，独燕懒归梁；厚意哪能展，含酸奠一觞。”三曰“浪意何堪念，多情亦可悲。骏奔皆露胆，麏至尽齐眉。花坠有开日，月沉无出期。宁言掩丘后，宿草便离离”。四曰：\"奄忽那如此夭桃色正春。捧心还动我，掩面复何人。岱岳谁为道逝川宁问津。临丧应有主，宋玉在西邻。\"自是盛传于长安，挽者多唱之。或询驼驼曰：\"宋玉在西，莫是你否？\"驼驼哂曰：\"大有宋玉在。\"诸子皆知私于乐工及邻里之人，极以为耻，递相掩覆。绛真因与诸子争全相谑，失言云： \"莫倚居突肆。\"既而甚有恨色。后有与绛真及诸子昵熟者，勤问之，终不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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