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百扑不倒

　　眼睁睁地看着半块糕点从手中忽然消失，胖子心中一惊。
　　只见那个从后头不声不响冲上来，抢了糕点的瘦小灰影，宝贝似得捧着那一点点食物，逃命般地朝前跑去，就近拐过一条小巷，消失不见了。
　　胖子的目光从灰影消失的小巷口收回，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原来是个小乞丐抢了他的糕点。算了算了，就当是去财消灾了。胖子肉痛地想着。
　　可是，这灾难才刚刚开始。
　　那小乞丐消失后没多久，书生们拉着马匹也没行几步路，忽然有一种被人在暗中监视的感觉，后背感觉阴森森凉飕飕的。
　　田春妞谨慎地看着街道边多条小巷的口子，警告道：“大家小心，有状况！”

　　只见先是从这几条巷子里伛偻地挪出三两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人。接着，从街旁破旧的门中，窗户里，也渐渐冒出几个像人不似人像鬼不似鬼的镇民。然后，从巷子深处，屋子里慢慢冒出很多这样的饥民。一时间，他们挤满了在书生们马前不到五米的街道。
　　他们睁着无神的灰蒙蒙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秋少华他们这群刚刚进镇的陌生人。
　　秋少华警惕地看着前方，往春妞身前一站，挡住前头那些如饿狼一般的凶狠目光。
　　胖子心中万分紧张，不由地抓紧了马背上那袋子他娘给他准备的糕饼。马屁精常说，胖子人虽然胖，但是心胸一点也不宽广。尤其是对于吃的东西，他格外的小气。
　　忽然，听得行在最后的秋家车夫一声惊呼。田春妞回头一看，心里一惊。糟糕！后面也被这些镇民堵住了，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有三两个灰头土脸镇民趁车夫不备，已经悄悄爬上马车，准备抢里面的东西。车夫一发现，连忙眼疾手快一马鞭过去，将他们扫下了马车。
　　前头的镇民见后面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加快了挪动的步伐，伸着他们骨瘦嶙峋的手，张牙舞爪地朝秋少华他们马背上驮着的袋子靠近。
　　一时间，场面难以控制了。四周的难民朝中间的书生们扑压过来，活生生一副人吞人的景象。
　　书生们努力抵抗着，可是双拳难敌四腿，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胖子的那一袋子糕点已经被人抓了下来！胖子眼睛都红了，大喊一声，朝抢着他袋子的那人扑了过去，将袋子抱在自己怀里。任边上的难民怎么拖拉拽打，都不松手！
　　常家两兄弟也背靠着背，面对着这些怪物般的人，束手无策。
　　书生中最文弱的苏举人，护着马背上的那一袋子宝贝儿书，还不小心被抓破了脸。
　　秋少华一手牵着马，一手将田春妞护在身后，深怕她受什么伤害。自己那身皮袄已经被抓得起了径径条条的刮痕。他身处眼前这混乱的场面，心想：靠！没想到活人比死人更恐怖！

　　田春妞耳边充斥着胖子的喊叫声，车夫的马鞭声，马儿的惊嘶声，脑中浮现着现状的惨烈。可是她极目所及，就只有秋少华一方瘦长挺直穿着皮袄的温暖后背。
　　在这一刻，她忽然注意到秋少华的皮袄原来是这么一个褐色。不同于她之前看到的那个褐色，也不同于其他人身上的褐色，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褐色，而这种褐色，只有此刻她才看得一清二楚，混着秋少华身上独有的温暖，一不留神深深地刻进了田春妞的记忆里。让她往后的时光，一想到“秋少华”这个名字，脑海里就浮现出这一片满目的，却也小小的一方温柔的褐色。

　　思绪万千，却也不过一瞬。
　　田春妞很快地便从自己别样的心绪中回过神来，用手拨开挡在她前头的富贵少，从马背上利落地抽出一对短剑。她蹲身，一个扫腿，拌翻两个正朝秋少华抓来的镇民。同时，用短剑割断另外一边两个难民的脚筋。
　　倒在地上的难民，哀哀叫着，血流如注。田春妞的短剑还滴着血，但她眼睛也不眨一下。
　　同样的，她用短剑和利落地扫腿，快速在马队周围撂倒了一片凶恶的镇民。
　　空气中有了血腥味，也有了哀叫声。而这些哀叫声，让这些眼睛无神得跟被鬼附了身一样的饥民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其他围着的饥民，看着倒地的同伴，再看到田春妞手中的短剑，忽然明白这姑娘不是那么好惹的。便暂时停了下来。
　　但是田春妞从他们豺狼一样充满了饥渴的眼神中看出，他们不过是一时畏惧于她手中的短剑。当他们生理饥饿胜过了他们心理上的恐惧的时候，便会卷土重来。而且，这不会太久，就在这一两分的思量之间。待到他们不再畏惧她手中的短剑，她毕竟只有一个人，也抵挡不了多久。

　　于是，她当机立断，趁他们还没有围拢过来，大声朝着人群喊道：“不想死的话，尽管过来抢！想活命又想拿东西吃的，给本姑娘乖乖地排好队！”
　　围着的灰色饥民闻言，人头有些潺动。
　　春妞知道，他们在考虑她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她当机立断，对着怀抱糕饼弓着腰缩成一团的胖子道：“胖子！把你娘给你准备的那袋糕饼拿过来！”
　　饥民们竖耳听着，灰蒙蒙的眼睛都转向了那团胖球，果然有吃的！人群也渐渐安定了，静待着下面的发展。
　　胖子小气，捧着不肯放手。这可是他胖爷的命根子，他可要靠着这袋子里的吃食过好两三个月呢！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这样拱手让人？
　　饥民们见那胖子明显没有松手将食物分给他们的意思，有些按捺不住，人头又开始潺动了。
　　常自在从他哥哥身后离开，偷偷靠近胖子，在他耳边轻声道：“死胖子！你好好考虑清楚：到底是小命重要，还是吃的东西重要？这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你就不要再小气了！吃的东西，我们安全离开了这里，到下一个集镇，再买就有了。”
　　秋少华也隔着马匹朝胖子承诺：“胖子，你放心！你尽管把这袋子糕饼给他们。这一路，有我富贵少在，你要吃什么，我就请你吃什么！保准等你再回到富贵镇的时候，胖得连你娘都认不得你！”
　　胖子有些犹豫，死抱着袋子的手也开始渐渐松了开来。常自在见机，一把从他怀里拿过袋子，从马上递给了秋少华。
　　秋少华拿着袋子，转头对自家车夫吩咐道：“把马车里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胖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双手空荡荡的，心里别提有多舍不得了。
　　田春妞见基本都已经准备好了，朝着外边的饥民恩威并施道：“排好队，不要抢，人人有份。谁要是再抢，不要怪本姑娘剑下不留情！”
　　饥民们见他们果然拿出了几袋吃食，同时也畏惧于田春妞手上尚在滴血的短剑，受伤灾民的哀叫声还犹在耳边，他们慢慢地挪动脚步，听话地排起了队伍，等着领食物。
　　队伍从马车的车板开始，一路排进了巷子，男女老少无精打采灰突突的一溜。
　　常潇洒见情势已经基本平定，从马背上解下自己的褡裢，里头拿出一些简易的医疗用具，叫来自家弟弟，替那些被春妞伤到的饥民包扎伤口。
　　田春妞握着短剑，站在秋少华的身边，护着他派发食物。
　　当秋少华将胖子那袋子打开，把里头的第一块老婆饼分给饥民的时候，一直呆愣愣的胖子，凄厉地大喊了一声：“娘啊~”

　　派发食物的过程还算顺利，饥民们或许是震慑于秋少华身边那位持着短剑的姑娘，都安安分分地领了自己那份蹲到路边心满意足地啃食着，没有再闹什么事。
　　吃了东西，这些似人似鬼的饥民也恢复了几分人气，和少华他们说些话。
　　比如，问他们打哪里来，怎么这么好，身上带那么多吃的？再比如，问他们要到哪里去，需不需要他们指路？
　　常潇洒和常自在替受伤的饥民处理好伤口后，也拿了一些干粮分给他们，多少带着些愧疚的心态，多分了他们一些。

　　胖子也已经从刚刚犹如死了亲娘般的打击中原地复活过来了，站在秋少华边上，眼睁睁地看着他爱的那些食物溜进了别人的手中。他好眼馋，好想也抓个过来尝尝……可惜每当他悄悄伸手打算从袋子里摸一块的时候，苏举人就会一点也不可爱地把他的手打回来。
　　他斜了一样胖子，抑扬顿挫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胖君！如尔此等，也该兼济一下天下了！他朝若贵为人臣，勿要忘了今日之行才好！”
　　胖子只好默默地缩回手来。他落寞地左右张望，忽然发现在饥民圈子的外围，老远的巷子口站着一个衣着灰土不修边幅的男人。那男人只是站在那里往这里望着，并没有想要靠近的意思。
　　远看他的衣着不似眼前这批饥民那样的破烂，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应该也是穷途末路，饥困潦倒的人。胖子心想，莫非他是不好意思自己一个大男人，还要像乞丐一样过来讨东西吃？
　　胖子虽小气，但也有怜悯之心。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像袋子，拿了几块糕点。
　　苏举人正欲教训些什么，胖子阻止他道：“我不是拿来自己吃的，我去给那边巷子口站着的那个男人。”
　　说完，便揣着一身肥肉，一溜跑到那不修边幅的男人面前。

　　胖子将糕点放到那男人的手中，道：“吃吧。”
　　那男人有些意外，抬眼看了胖子半响。
　　胖子这才发现这男人四十开外，除了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满脸都是胡渣，比春妞家那位独眼大胡子还要夸张，一副壮汉模样。
　　胖子看着他黑溜溜的眼睛，以为这胡子大伯太感动了，感动得都顾不上吃了，奉献之后的满足感在心里缓缓升起。胖子看着他手中的糕点，咽了咽口水，亲切地说：“给你的，很好吃，快吃吧。”
　　那壮汉也不推辞，将手上的糕点推到胡渣丛生的阔嘴边，默默地咬了一口。而后他有神的眼睛忽然闪过浓浓的诧异，胡子中传出低沉的两个字：“翠娟？”
　　胖子听到了，心中一惊，问：“你认识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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