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游志

　　我从刘蓝和处拐回苏绍言的屋子时，他的房里便已仅余了他一人，似是知道我还会再回来，吃着糕点喝着茶，悠闲地将我等着，我将门窗掩了，开门见山地说了句，“我想提前回家一趟。”
　　苏绍言又摸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嚼了嚼，“有人盯上了你们家的那匹三足麒麟马？”

　　我将鬼市里砚台的事情简单地讲了，又将从刘蓝和处得了的那人的身份来历也一并说了，语带遗憾地叹出一句，“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见了开阳星莫振，竟还未来得及让他签个名，他就已经遁了。”说完在苏绍言不无嫌弃的目光中，调整出了一个宝相庄严的姿势，才又开口说道，“老夏帝的一诏剿匪令，北斗九星与官府的过节早就根深蒂固。我们家老爷子官拜左丞，偏又恰有这么一匹三足麒麟马，北斗九星既是挖空了心思地想将它们都搜罗出来，那这把烧到了左丞府的火就不知与他们有多少关系。我们家老爷子虽迂腐顽固了些，又只晓得祭出家法来彰显他的家威，但俗话说的好，刺猬说它爹爹光，黄鼠狼说它爹爹香，我们家老爷子既卷在了里面，我还很是担心他的安危的。”

　　苏绍言的面皮抽了一抽，茶杯里仅余了半盏水，却还是被他洒出了几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听你前半段子话说得逻辑严谨，就跟看你回光返照似的，但又是哪里听来的这俗语？”

　　我有些自鸣得意地摸过他一块杏仁玉米糕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脸上也随之漾出笑，才又说道，“若非我们家老爷子，我其实并不着紧这三足麒麟马，最多生些不痛快，想着将偷了它的人找出来，然后卸了这人的骨头扔去湖里喂乌龟。因为我是来做山贼王的，不是来山里寻宝以期发笔横财的。”我说完摸过一个杯子，自顾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然后将脸上的笑收了，只目不转睛望着苏绍言，“可是绍言，你却不大对劲。”

　　苏绍言从杯盏里抬起头，似是极不愿搭理我。

　　我也不在意，只自顾接着说道，“你初始只是为逃武举才随我来的莫言山，这三足麒麟马于你而言，应是更无关紧要才对。”

　　我的话说完，苏绍言的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异常神色，只语气中多了些鄙夷，“这回光返照的时间，着实有些短。”

　　我听了没有应声，只意似无状地又漾出了笑，我虽不若苏绍言脑子好使，可却再没有谁会比我更了解脑子好使的苏绍言，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绍言他确实很不对劲。

　　次日大早，我寻了寨子周遭的僻静处，说了句，“出来吧。”紧接着身后便多出了一个身影，我回身问了句，“老爷子的气消了没有？”

　　那人将头又低上半分，“夫人让少爷缓几日再回去。”

　　我闻言有些愁苦，看来这顿家法，是少不了了，然后不免又叹出一口气，然后看着身后立着的人，于是不由勾了勾嘴角，“我今儿应是第一次见你，觉得你比往日里得了令的，身形都要快上些许。只不知，是否还能再快上一些？”

　　这暗卫听了，又将头低上了半分，虽把持着不将嘴角勾上去，忍得颇有些辛苦，但眼角眉梢却已经染满了得意，于是我脸上的笑意也不觉加深，“要不我们试一下好了。”说完我气运丹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道，“消失吧。出现吧。消失吧。出现吧。消失吧。出现吧。消失吧。出现吧。消失吧。出现吧。消失吧。出现吧。消失吧。出现吧。消失吧。出现吧。出现吧。”

　　我一口气吐完，看着身后的空空如也，不由感慨一句，“少年人不行啊，我最后一句说的是‘出现吧’，你却不见了。”

　　这日下午，我打点了行李，只说家中急事，便与寨子里的人做了简单的辞别，他们嘴上虽不说，但我知他们心中定是万般不舍，比如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的铁重，此时定是裹着被子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嘤嘤地哭泣。而踏上归途之前，我站在寨门口，又一次看着这面在阳光下金光璀璨的匾额，扒着柱子摸了摸它，不禁再次潸然泪下，我与这寨子的缘分，简直浅薄的如一张纸。

　　就在我抬手去擦眼角处莫须有的泪花子，只听“哐——”一声响，我眼见着这面在阳光下金光璀璨，一直被我引以为傲的匾额，在我制止不及的目光中摔砸在地上，裂出数条缝，磕落一个角，而原本属于它的位置后面，竟摆了数把□□，把把正对着我的面门，然后我目瞪口呆地险险躲过所有飞来的箭矢，觉得我这归去之前，应先去卸了铁重的骨头！

　　因在路上有些耽搁，这费了些时日，我才终于站在了左丞府那扇气势巍峨的朱漆大门前，闻讯赶来的第一人就是我娘，她人还未至跟前，嘴里就已拖长了声音远远地对我喊着，“香香，我苦命的儿啊——”然后在她的丹田不足以撑着她继续拖出这尾音时，一把就将我抱住，“你看看你这身子板儿，还有这脸，都瘦得脱了相了——”

　　我闻之也悲恸涕流地回抱住她，“娘诶，我的亲娘——能别喊我这表字嘛？”

　　我娘止住了哭声，泪眼朦胧地将我望着，“书香这表字，已经很是不错了。”

　　我也泪眼朦胧地回望着她，“哪里不错了，女人似的。”

　　我娘摸出个帕子，“呼噜”一声，擤了擤鼻涕，“你也知道自你出世，你爹就一心巴望着将你培养成一个出口成章的当世大儒，他自己又没正经读过几年书，初为你想的表字，还不如书香。”

　　我满怀期待地将我娘望着，“也许我自己喜欢呢，是什么？”

　　“锦绣。”

　　“……”

　　我娘说完，看了眼我哀莫大于心死的形容，将手里擤过鼻涕的帕子递给我，安慰道，“你也别难过了，来，擦擦脸。”

　　“……”

　　而继我娘之后，随之赶来的，就是我家慕老爷子与慕逸，我家老爷子身后浩浩汤汤站了一众下人，他一声中气十足的咳嗽，这些人涌上前来就要来拿我，奈何我娘抱得紧，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一圈，便再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她寒着脸怒视着我爹问道，“你要将我儿子拉去哪？”

　　被我娘这么一瞪，我爹无私的铁面就已有些挂不住，“夫人！今日里不好好地管教管教他，许明日里就闯了大祸了。”

　　我娘神色认真地将我爹的这句话咀嚼了咀嚼，然后一张脸瞬时变得更加难看，“你做什么诅咒我儿子！”

　　我家老爷子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真是慈母多……”说至此处，偷瞄了一眼我娘的眼风，接着说了俩字，“……孝子。”

　　这一刻，我是真的觉得有个这样的娘，真好。有个这样怕老婆的爹，简直好极了！

　　此时慕逸适时地朝我递了个眼风，在我爹杵在府门处还在想着怎么哄劝我娘的当口，我绕过下人圈，已经悄悄地摸了进去，待走的远了，不觉对着慕逸无限纳罕道，“都说沧海变桑田，需要成千上万年，而人的变化，却往往只在须臾之间。也许就在你一转身，一回首的一刹那，有些人就已经改变了，再不如你曾经知晓的一般，而因此发生的那些你曾料想不到的事，却也是任谁，都无力阻止。”

　　慕逸顿住身子，笑看着我，然后未及我反应就已经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脑袋上，“你想说什么？”

　　我揉了揉脑袋，继续对着他无限纳罕道，“想不到离家数月，老爷子竟也会用五个字的成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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