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游志

　　虽说是有个位高权重的爹，还有个出身高贵的娘，但这依旧阻止不了我童年的分外凄凉。每每追忆往昔，皆是一把辛酸苦楚，无不让闻着伤心见者流泪，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据我们家那位缺了颗门牙的养婆回忆，我刚出生的时候，长得很是浑圆漂亮甚是讨人喜欢，却独独引得了我家老爷子的无限愁思。因为根据他多年的细心观察与经验总结，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市井之间，大凡是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的当世大儒，除了有竹的品格，也必有竹的体格。而长得像我这般浑圆的，必是个欺街霸市的。如此这样，怎不令他忧愁。

　　于是他每日就这么悲痛欲绝地将我望着，一边追忆他鞠躬尽瘁保家卫国的前半生，一边悔恨怎么就生了我这么一个欺街霸市的儿子。而这种忧思，终于爆发在了我抓周抓了我爹军令符的那一天。当我们家那位缺了颗门牙的养婆在一边眉开眼笑地夸耀我将来一定能做一位横刀立马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时，我家老爷子却在另一边痛心疾首地摆着一张臭脸，当机立断地就缩减了我每日的饮食，誓要让我在拥有竹的品格之前，先拥有竹的体格。俗话说得好，修身养性，要从娃娃抓起。

　　自此过了三个月，我是瘦得惨不忍睹，只余一双眼睛在脸上挂着，而我家老爷子却依旧不拿正眼瞧我。据说我娘初初嫁给我爹时，原本是以贤良淑德为己任，以贤妻良母为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中惟一奋斗目标的，但却在看到日渐骨瘦如柴的我时，哭出了一脸的鼻涕眼泪，然后将鼻涕眼泪尽数抹在了我的襁褓之上，提着她早已压了箱底的红缨枪，将我爹打了个节节败退杀了个片甲不留，我家老爷子才终于从一旁养婆的怀里接过了我。虽说之后我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变得比之前还要浑圆，但我家老爷子却依旧没有放弃立志将我培养成一个七步能成诗出口能成章的读书人。

　　我三岁识字，五岁就可以背出《十诫书》，皆因我家老爷子在我那张描金的床上找人用朱砂写满了《十诫书》中的贪嗔痴念与种种虚妄。远远望着，像极了一场超度的法事。

　　在离京城不远的地方，有一间无为书院。无为书院原名大学问书院，乍听之下气势很是磅礴。而这无为二字是后来被书院中一位夫子改的，取得便是“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中的“无为”二字。而关于这位更名的夫子，坊间说其曾是当朝太傅做秀才时最得意的门生，真真的大学问。所以京城内有些头脸的达官显贵家的子弟便都被送了去做他的门生。其实说白了，这不是学问问题，而是面子问题。

　　我们家老爷子曾一度眉开眼笑地琢磨着，我五岁就可以将晦涩难懂的《十诫书》念得朗朗上口，长此以往的发展下去，定将是会有一番大作为的。所以他每日抱着我会给老慕家光耀门楣的信念，终于在我刚过了七岁的生辰，按捺不住自己雀跃的心情，一脚将我踹进了无为书院里，是继苏绍言之后第二个颇为年幼的学生。

　　当时苏绍言的爹还未打过几场胜仗，也才刚刚挂了副将的军衔，远不如而今的位高权重。彼时的苏绍言也长得很是乖巧柔顺，仅虚长我半岁却决计与我不同，小小年纪妙笔生花，一手的锦绣文章配一副游龙走凤的好字，是真正的少年风华。奈何他们家老爷子军旅生涯了半辈子，也被人嘲作酸腐秀才嘲了半辈子，所以痛定思痛，就恨不能自家的儿子是带着十八般武艺出的娘胎。怎想造化弄人，老苏家连生了六个女儿方才得了苏绍言这么一个儿子，偏还是个舞文弄墨的，在刀枪棍戟上毫无天赋可言，怎不令人心痛！所以在我日日愁苦地躺在那张写满了《十诫书》的描金大床上时，他们家老爷子纠结的却是如何将苏绍言行文作诗的才华扼杀在襁褓之上。就这么一直到了苏绍言七岁的时候，他们家老爷子一边喜出望外地看着自家儿子的骨骼出落的越发清奇是练武的奇才，一边痛心疾首地哀叹自家儿子将他的藏书都已经阅了小半却还是连张弓都拉不开。最后是苏绍言被逼得急了，对着他家老爷子轻飘飘地就甩出一句，“衣钵衲子任平生，苦集灭道作微尘。”由此这般，他也就这么被他爹一脚踹进了无为书院里。

　　当时老慕已是官至左丞，所以我虽年幼，除了偶尔因贪懒瞌睡领夫子一顿戒尺之外，倒是无人敢欺我。世家子弟，最懂得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道理。而苏绍言却不同，彼时他年幼孤苦门衰祚薄，却偏又是个庶出，即使生的再过乖巧柔顺，都总会惹得些计较尊卑的世家子弟不痛快。不翼而飞的书本，从天而降的泥浆，突然坏掉的砚台，甚至是磨尖了藏在桌椅内的铁片，对幼时的苏绍言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那时并不大说话，我每日应酬又多，不是约了东家去上树掏蛋，就是约了西家去下河摸鱼，业务很是繁忙。所以虽同窗了两年却也一直未曾有过什么交集。

　　唯有一次，我将市面儿上新近的风筝带去了学堂，在一众人的欢呼声中，眼看着它越飞越高，最后竟不知何处吹来了一阵风，它晃晃悠悠地就落在了学堂的屋顶上。我顺着屋顶边儿的古树爬上去，刚立在了房檐儿，不知谁喊了一声，“夫子来了！”我方触到风筝的尾巴，脚底一滑，便稳稳地摔了下去。摔下去的过程中我还在想，这次准完了，这么摔下去，风筝铁定摔坏了。

　　谁想身下竟是一软，接着又是一声闷哼，我将闭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才知我这一摔，恰好是摔在了路过的苏绍言身上，我眼看着他被我压在身下的那条胳膊上湖绿的袖子就这么逐渐地被染成了别的颜色。我可怜巴巴地将他望着，他倒是不动声色地将我一推然后做直了身子，然后我们方一回头，就看见立在我们身后的夫子。

　　我将风筝往身后紧了紧，再次可怜巴巴地将苏绍言望着，他许是被我望出了点恻隐之心，竟舌灿莲花地将夫子应对了过去。他本就知书懂礼甚得夫子的喜欢，如今帮我说上两句话竟也被夫子看作是同窗之谊君子所为，便更得夫子的喜欢。这就好像是我找我娘在家里斗蛐蛐被我爹说成是玩物丧志，而我娘找我在家里斗蛐蛐就被我爹说成是母慈子孝一般无二。苏绍言只是简单的将主语和宾语换了位置，我便少了夫子一顿好罚。这件事情告诉我，知识果然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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