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囚徒

　　在一片空无一人的巨大的城市里，立十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两侧摩天大厦在冷风中发出哀伤的哭泣声。黄昏的阳光早已经失去了热量，那橙色的光芒虽然耀眼，却让人感觉十分昏暗。这是一种奇怪的矛盾，让人打心底觉得十分别扭。阳光下橙色的城市如此的昏暗，让人无法看清任何一个细节。立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有一种淡淡的悲哀在心底涌起，仿佛凭吊着早已逝去的亡灵。迷茫间，立十似乎听到女人的声音在呼唤自己。

　　“立十～”

　　那声音飘渺而悠远，很好听。立十侧起耳朵，仔细分辨着。

　　“立十！老万的电话！”穿着小熊睡衣的女孩发出了惊人的吼声。

　　“啊！啊～”刚刚惊醒的立十晃了晃脑袋，看见若然正站在自己的休息仓门边，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几步走到桌子边，立十打开了电话会议视频屏幕。

　　一个苦瓜脸渐渐浮现出来。倒八字的倒霉眉毛贴在消瘦的倒霉脸上不停的泄露着黑气，如同刚刚吃下了鹤顶红。那正是老万。

　　“这次又是哪？”立十突然把摄像头扭向若然，后者慌忙放下了指甲油，并把摊在桌上的口红、香水、睫毛膏，小镜子，擦脸油，遮瑕霜之类扫到桌下的袋子里，装出正襟危坐的严肃样子，捋了捋刘海，这才发现立十正用大拇指挡着摄像头的镜头，向自己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挑衅的表情。

　　老万看着突然黑掉的屏幕皱了皱眉，但是仍然不紧不慢的说道：“万金城小区，5号楼”

　　“情况怎么样？”若然问。不忘在桌子下面踢了踢立十的腿。

　　“不太好，准确的说，很糟糕……”说起任务，老万的脸更苦了“配给中心报告说万金城小区5号楼其中3户未正常领取生活物资。分别是1301，1001和1401。”

　　立十撇了撇嘴。“那不是1123的负责区域么，怎么又让我们来擦屁股？你要知道这个周我们自己的任务就已经够呛了，你还整这种空降任务……1123干什么去了？”

　　“我只是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而且1123从昨天开始就失去联络了”老万的语气不善。那张苦瓜脸皱的似乎能够滴下浓咖啡。发布者都是远距离遥控，他们无法，也不会去追踪每个小队的动向。然而在所有人都被封锁在这么一个屁大点儿的城市中的时候，失去联络，基本就意味着不会再有恢复联络的可能性。

　　“老邓死了？”若然和立十顾不上继续争抢摄像头，不约而同的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紧盯着屏幕。

　　“怎么死的？”话刚说出口，若然便觉得自己是在说废话，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脸色苍白的看了看房间里的‘休息仓’。

　　休息仓，清洁工标准装备。这是一张集合了完善的放松及治疗设施的密封床。提供从智能按摩、网络娱乐，影音设施，光磁疗，智能伤口处理，肌肉恢复等各种人性化功能，可以说，无论你上床前是腰腿酸痛、失血过多，还是精力透支，只要你还剩一口气，在床上睡上一晚，就能够立刻生龙活虎。前提是……你别被感染。

　　每天晚上，在休息仓封闭后，自动检测系统将通过扫描和基因定序的方法检测里面的人员的身体状况。如果里面的人员受到了感染，休息仓的智能系统会自动做出判断，之后……放心，你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休息仓会立即引爆被预植在心脏中的高温燃烧装置，按照清洁工的行话，那就是心中一暖……人体自燃现象将被完美的再现，整个人将瞬间变成灰烬，不会残留任何有害物质，只留下一个焦黑的人影。

　　按照规定，除非死在外面，清洁工们每天晚上就一定要在这种床上休息，一来是保障体力，预防因体力透支导致失误，引发感染。二来是保证清洁工的纯洁性。毕竟这是一群需要顶着瘟疫“到处乱窜”的人啊。如果清洁工本身都不能保障绝对的健康，那岂不就是一个个瘟疫播种机！

　　只是，这种每天晚上玩一次俄罗斯轮盘赌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催眠功能还是休息仓利用率最高的功能。若然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入休息仓，被扫描绿光扫过，并被抽血检查的时候，紧张的差点尿了裤子。

　　当然，就算清洁工不回休息仓，这套自我消毒系统在清洁工死亡的时候也会启动。而当清洁工试图通过手术或者其他方式移除这套系统，或者系统监测到机体发生巨大改变的时候，这套系统据说也会启动！

　　若然总是试图忘记它的存在，可每当获得其他小队阵亡的消息的时候，她就不由得会想起来。更何况，1123的那对夫妻是立十的老朋友。十几年的交情。或许，他们每个做清洁工的人，最终都会栽在这东西上面！

　　她抬头看了看立十，发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立十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但是这种刻意的平静反而暴露了他的心情。那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以至于勾起了无法泯灭的愤怒。

　　“他们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是万金城小区２、３号楼的‘彻底清理’。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老万一脸的沉痛之色，眼神里透着迷茫。

　　“彻底清理？”立十吃了一惊。这是最安全的任务，也是最痛苦的任务。楼宇消毒系统S－1型，俗称清楼弹。在楼顶展开后，可以迅速形成一个高强度外幕帘将整个楼房覆盖住，接着，幕帘下方的高温□□将被引爆，无处可去高温气体将会把整个幕布内部变成一个超级“压力锅”，高温高压能够瞬间杀灭建筑内的一切生命。之后，高压的灼热气体会沿着连接楼宇的所有管线中冲出，进一步清理这些复杂的管线系统。

　　虽然清楼弹的威力十分强大，但是对于清洁工小队来说，整个操作不过就是在在楼顶放置一个十几公斤的装置，再离开大楼，进行遥控引爆而已。由于在操作过程中完全不需要接触病人或者尸体，执行这类任务几乎不存在被感染的可能。正是如此，这种任务一直被组织视为入门级任务，经常安排给C级以下的新人小队。

　　但是，按照清洁工守则，一般来说当清洁工小队在实地考察中当发现，某栋建筑无法通过物理隔离阻止传染的时候，就可以自行决定是否采取这种极端的清理措施。此时，该任务一般由该小队自行操作。这一方面是避免延误，以便在第一时间消灭传染源。另一方面，所谓的无法通过物理隔离阻止传染，并不意味着建筑内所有的居民都已经被感染。也就是说，清洁工小队将会把建筑物中的居民，无论感染与否，全部无差别的扑杀。

　　虽然这个世界虽然已经很疯狂了，对于感染者，无论是谁都不会再有半分怜悯。但是对完全没有看出问题的‘健康人’下手，还是超出了很多人的想像和忍耐力。这类任务往往会给小队成员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因此，出于“不给别人找麻烦，自己的屁股自己擦”的基本原则，发现者也确实有义务将现场彻底清理干净。这也就是为什么1123身为A级小队也会去执行这种任务的原因。

　　清洁工1123小队，与立十的1138小队一样，是老万手下为数不多的A级清洁工小队之一。组长邓先进是一个很细心的中年大叔。他是传染病防护专业人才，有着丰富的防护经验。而他的搭档，也是他的妻子，李霞辉，是医大毕业的硕士，有着深厚的医学背景。若然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才能让这么两个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让这样一个成功的执行过成百上千次艰巨任务的A级小队，在进行这种ABC的任务的时候全军覆没？

　　“万金城小区2号楼几周前连续出现爆发病例，由于传染途径不明确，当时1123对二号楼进行了彻底消毒。可没几天，2号楼东侧的3号楼又出现了类似症状”老万继续介绍着情况。

　　“楼间传染？不可能吧，万金小区可是个低密度小区，楼宇间隔并不小，在所有居民只能呆在家中的情况下，一般的空气或者接触传播都是不可能的啊？”立十沉声道。

　　“可能不可能，这事情都发生了。”老万说道。“当时，1123小队无法确定传染途径，为避免传染进一步扩大，他们又对3号楼进行了彻底消毒。随即，1123就失去了联络！”

　　“你是说1123是清理3号楼的时候感染的？”若然问。

　　“不知道，但是应该不像。清理完2,3号楼之后，1123还报告说要继续检查临近的5号楼。可是接着就再没了消息。按理说，如果在放置清楼弹的时候有任何异常，以他们的经验是不会选择再去检查下一栋楼的。无论如何，你们得帮我出出主意。要么，你们去帮我调查一下1123的行踪。要么，我就找人对5号楼直接进行清理算了。”老万的语气很沉重，他手下一共就只剩下5个A级小队了啊！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靠手下那几个临时增补的B级C级队，恐怕收的尸还没有制造得多！

　　“既然2号楼和3号楼的彻底清理并不能阻断传染，说明还存在着很强的未知传染源，如果只是简单的把5号楼进行清理，恐怕没什么作用。”立十皱了皱眉头，继续分析。“如果不能确定传染源，我们就不可能下结论说5号楼清理后就可以保障周围几栋楼的安全。这样的话，为了保证安全，我们就必须采取更极端的措施。至少应将5号楼周围的4，6，7,8号楼做彻底清理才有可能避免感染区进一步扩大。另外，毗邻2号楼的1号楼，虽然暂时没有发现症状，可能也必须采取必要措施。”

　　老万听着，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一脸的悲哀。立十的判断和他的一样，只是他不愿意这样想而已。现在既然立十已经说了，他也不能装作没有想到。“我同意，没别的办法的话，只能这样……”

　　“可那是6栋楼啊！只是一个怀疑，就这么一下子全部扑杀掉？”若然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不扑杀恐怕会更糟，损失会更大，甚至导致无法控制的情况出现……”老万看到立十没说话，便自顾自的解释了两句。

　　‘区域性清理！’三个人的脑子里不约而同的冒出这个念头，但谁也没有说话。

　　若然不由得想起自己刚刚做清洁工的时候。

　　那是一个明媚的秋日。不知道为什么，立十把车停在了观星台立交桥上，就那么走下了车。若然记得，自己跟着下来后，发现空气很清新，气味模拟传感器上竟然没有传来一丝尸体的臭味。温暖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浑身都觉得很舒服。四周的环境郁郁葱葱，安静而祥和。她伸了个懒腰，觉得就这么歇会儿也不错。

　　然而接着，她却惊讶的看见立十竟然就这么取下了面罩，点燃了一只烟，倚着护栏，默默的抽着。

　　“你怎么把面罩摘了，万一感染怎么办？”女孩连忙阻止。

　　立十没有回答，只是用拿着烟的手挥了一圈，红色的星火在碧蓝的天空中划出一道淡蓝色的烟雾轨迹。

　　“这一片，都是已经被清理的无人区，一个人也没有，一具尸体也没有”男人的脸上流露着哀伤和无奈。

　　若然这才注意到，桥下的小区里，那些结构各异的建筑，全部裹着一层银闪闪的外衣。那一片银色的楼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好像一片没有开放的宫殿古迹，金碧辉煌，却沉闷死寂。

　　一阵寒意在这温暖阳光的背面悄悄的爬上了她的身体。她不得不同样取下了自己的面罩，让这阳光加热自己。否则，怕是自己就要和这一片银白色的坟墓一起冻结在这刺骨的春风中了。

　　在立交桥上的那几分钟，女孩一辈子都会记得，那种孤独，那种恐惧，那银白色的墓群带来的震撼和悲哀，混合在这都市中的无人区里不断发酵，不断蔓延着。就好像自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幸存者，正在默然的看着曾经无比繁华，如今满目疮痍的人类文明，感慨而绝望。那种拼命想要逃离，却无处可去的感觉让她喘不过气，那是一种沉淀过的哀伤和孤独，如此沉重。

　　那就是‘区域性清理’或者，是区域性灭绝吧。

　　……

　　六栋楼，上百户人家，全部还都是健康的。难道只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理由，就要在一念之间化为灰烬？或者，我们就应该等着，什么也不做，看着事情恶化到无可救药？若然呆呆的坐着，心里乱成一团。

　　只要知道传染源，就能找到阻止疫情扩散的方法，我们应该去调查……送死吗？1123都完蛋了！

　　‘我们应该去调查一下再做决定……’女孩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听见自己在对自己说“你害怕了吗？你忍心让那上百户人家因为你的怯懦，毫无价值的死
　　去吗？”

　　‘我们应该去看看’女孩仍然没有发出声音，这句话如同石头一般，堵在喉头，压在心口。

　　她低下头，身子紧紧的绷着，颤抖的手攥紧了拳头。努力的蓄积着力量。

　　‘我们必须去看看！’

　　女孩抬头看一眼沉默不语的立十，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口的大石头，堵的更重了。连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起来。

　　“又不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吧”

　　立十耸了耸肩，用无所谓的声音说出了女孩脑中重复了半天的话。他把手轻轻的搭在了她的肩上。温暖的手掌立刻让女孩平静了下来。她抬头看着男人，安心和干劲如泉水般从心底涌起，“立十……”若然的目光里一下子涌起了崇敬……只是一秒而已，紧接着，她看见立十那张脸突然开始不停的颤抖，嘴角渐渐向上弯曲到一个奇怪的角度……

　　嘻嘻嘻，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1123那个两个老家伙，哼哼，自以为了不起，哈哈哈哈哈，医学院的，一辈子打雁，居然让雁啄了眼。哈哈哈哈哈，说他们什么好，哈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了，这两个傻帽……我倒要看看他们干了什么蠢事，竟然在阴沟里面翻船……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若然着那个突然爆发，笑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的男人，她看见了，他眼角那因为大笑而挤出来的眼泪。

　　她瞥了一眼桌上那张立十和老邓的合影，两个男人钩肩搭背的，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旁边温柔的笑着。

　　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流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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