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独自凉

　　李子青站在客厅以行家的眼光打量着的客厅，装修简洁，家具很少，半开放式厨房里生活用器倒是很齐全，阳台上空空如野，一棵花草也没有，她没来由的想起他以前那个种满花草的家，方林端着茶走过来，看穿她的心思，轻声说：“干我这行的，经常出差，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怕把东西养死了，干脆就什么都不养了。”李子青给他一个了然的眼神，接过茶，闻到熟悉的香味，不禁动容：“桂花茶啊，难得。”这是她从小就爱喝的茶，幼时喝的是外婆自家制的，老人去世后就喝某个特定品牌，上大学时就是方林专门给她从家里带来，到了G市后找不到自己喝惯的牌子干脆就换成喝绿茶了。她怀念地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一丝慵懒散漫的神色，放下茶杯，把自己扔在沙发上，顺手抱住一个靠垫，眼光不由自主的随着方林转。
　　方林脱了外衣，往冰箱里打量，头也不回地说：“事先不知道你要来，也没准备什么菜。”李子青扬声说：“有什么做什么好了，反正你做什么、、、、、、”她把“我都爱吃”四个字咽下，改成“我吃什么，我对吃的没什么要求。”方林回头嗤笑：“你最没资格说这话，从来不吃红箩卜，讨厌吃西红柿，不吃生的葱花，吃鱼一定要先吃姜丝，炒空心菜要先用蒜葺豆豉爆锅末了浇上腐乳做成的汁，蛋挞不吃皮，薯条不吃折断的，脆饼干要泡软了，馒头要先吃馒头皮，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对吃的没什么要求？”顾子青本来想调侃一句“我的习惯记得这么清楚，不会还想着我吧”，看到方林的复杂眼神，还是聪明的闭上了嘴。
　　过去的人，往日的事，无数次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是总会在不经意中想起，为此，李子青无比痛恨自己的好记性，以致于她久病成医，对所有的痛苦都听之任之，痛到没感觉为止，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刀枪不入，可是今天与方林痛苦中又带着期盼的眼神相对，才知道伤口虽已不再疼痛，却依然没有痊愈，许多的过去，还是纠缠在自以为是的遗忘里。李子青制止自己再往下想，干笑一声：“我的职业病犯了，能参观一下你的家吗？”方林从冰箱里往外拿东西，头也不抬：“请便。”
　　方林的卧室和客房如出一辙的只有一床一柜，墙和天花是白的，不刷任何颜色，没装任何华而不实的灯饰，全是清一色照明用的节能灯，床罩和窗帘是深紫色，原木地板倒是逞亮得映出人影，冷清得直冒寒气，李子青诧异的想这个人真是无趣得很，在这黄金地段最好楼盘里买了这么昂贵的房子，却弄得跟个王宝钏守着的破寒窑似的。可是走进书房后她就懊悔得想打自己两巴掌，如果不是自己多事要参观什么装潢，也就可以完全把自己当成个普通客人，吃过饭后大大方方说一句“谢谢款待改日回请”就可以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人。可是有些东西，看见了以后再也不能装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了。
　　其实书房只是普通的书房，一个落地书架，一个大书桌，一个电脑桌，一张辅着软毡子的摇椅，旁边一盏纤巧的落地灯，她恍然听见从前的自己说过的话：“以后我的家里，书房里一定要是家里最舒服的地方，要有一个装得满满的书架，里面一定要有一整套的金庸，要有一张摇椅，要有一盏漂亮的落地灯，在冬天里坐着摇椅就着温暖的灯光雪夜读禁书。”她梦魇一样走到书架前，毫不意外的在书架上层看到了一整套的“飞雪连天射白，笑书神侠倚碧鸳”。一边的书桌上摊着写好的毛笔字，临的却是秀丽的隶书。李子青可以想像得出来，他是用什么样的神情，在这里，喝着她爱喝的茶，看她爱看的书，临着她的字，用自己最后的青春年华悼念着那段逝去的爱情，这些年来，被过去纠缠的，原来不止是她自己。
　　李子青在摇椅上坐下，抓起旁边矮几上的一本书，却是《雪山飞狐》，翻开扉页就看到了自己的字迹：方林存阅 2000年11日15日。李子青把书往脸上一盖，遮住光线，闭了眼没头没脑的想：如果当年，自己拒绝了方林伸向自己的手，如果当初自己没有撞见那不堪的一幕，是否后来的一切就会全部不同了呢。
　　可是，人生就是没有如果。
　　“青青，吃饭了。”方林的一声呼唤惊醒了朦胧睡去的她，竟然能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中睡着了，她不由自主汗了自己一把。李子青走到餐桌旁，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红烧排骨、凉瓜炒牛肉、蒜葺菜心、鱼头豆腐汤，她抬头看他一眼：“全是以前我爱吃的菜。”方林反手去解围裙，扯了一会还是没解开，“不知怎的，慢慢地也变成我的喜好了。”李子青走到他身后解围裙，边解边笑：“怎么全打成死结了。”方林没敢说自己系围裙时神思恍惚不小心多打了几个结，解围裙时心慌手抖把错把活扣拉成了死结。两人没再说话，那些过往的爱恨恩怨不像手中的这个死结，想解就能解得开的。
　　方林背对着她，忽然说：“我毕业以后，你第一次来我工作的单位看我，那天，我给你做的，也是这四菜一汤。”李子青解开最后一个结，取下了围裙，轻声说：“我也记得。”
　　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饭，李子青在某个瞬间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坐在他的腿上，饭菜都是从他的筷子或是嘴里送过来，吃着吃着，就会吻在一起，不管不顾拿油腻腻的手擦在他的白衬衣上，肆意、任性、妄为的青春和热烈、甜蜜、缠绵的爱情相伴，他们一起度过了此生中最好的时光。伴着这样的回忆，饭菜就变了，硬的像嚼着圆溜溜的河卵石，在嘴里咕噜咕噜转来转去，软的又像是咬着湿纸巾，堵得透不过气，晶莹剔透的饭粒仿佛砂砾，颗颗硌得牙齿咯吱咯吱地响，她疑心不只是自己听到了，连方林都听到了去，只得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方林也跟着放下碗，默不作声的把几乎没动的饭菜收下去。李子青回到客厅窝在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发呆，和方林相恋几年，就被这个人娇纵了几年，不自觉的就让过去的旧习惯溜了出来。
　　“吃点水果吧。”方林端着果盘走过来在身边坐下，把一个橙子压在茶几上滚了几圈，然后反着用一个汤匙熟练的把外皮剥掉，再把筋络絮皮剥干净，掰成一瓣一瓣的递给她。李子青伸手接过，含笑说：“技术还是这样好啊。”方林也不禁失笑：“还不是托某人的福，天下只有你这样别扭，喜欢吃橙子却不喜欢用刀切，逼得我学会了这招。”两人都笑起来，方林十分自然的伸手去接她吐出的果核，并取了纸巾给她擦掉嘴边的果汁。方林的温柔体贴让李子青有点懵，半响才说：“现在回头想想，才发现你当年对我真的很好。”方林迅速说：“你才知道啊。”捧着心口做出一个受伤的表情，两人不禁大笑起来。
　　李子青突然觉得这种旧情人相见的气氛有点诡异，方林的语气眼神动作，无不表现出深情款款的暧昧，没有一丝刻意，自然得让她毛骨悚然，仿佛过去的伤害背叛全是假的，只要打上一行字“本剧纯属虚构有雷同纯属巧合”就可以全盘否认。方林英俊的脸庞近在眼前，只要自己稍一侧过头，吻上去，屏幕就会定格在大团圆这一幕，打出“全剧终”三个字，皆大欢喜。
　　可惜生活不是在演戏，李子青知道不能指望别人来喊“卡”来停止这一出梦想剧场，只能自己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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