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往哪里吹

　　隔了好一会儿，病房里慢慢的安静了下来。男人走出来的时候，还不忘体贴的把门轻轻关上，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的把手抄进口袋，走了出去。病房区外花坛边坐着另外一个女人，看到他出来，便站了起来，远远的两人说了几句，男人笑着拍拍女人的头，手挽着一起走了。
　　我看着他们走开，拿起记录单，去敲了敲病房。门里没什么声音，我试了试门把，门开了。这是间单人病房，我特别帮着申请的，房门挂着个名字，方小菲，我从小玩到大的死党、密友。
　　她靠在床上，侧头看着窗外稀稀疏疏的树枝丫，苍白的脸上有些红晕，想必是刚才的争吵闹出来的。
　　我合上门，走到她床头，坐下，握住她的手。凉得很，昔日被戏称的十指葱葱红酥手，随着病魔的折腾和主人的憔悴，这双手上现在有的只有皮下显而易见的筋络和吊针的针孔。
　　她回过头，看到我，嘴角习惯性的想勾起，却拉不出笑容。我拍拍她，在我面前，何必要伪装。她怔怔然好久，魂魄仿佛才回到躯壳那样，泪水慢慢的从她的眼睛里滑落、终于撕心裂肺般的笑了出来。她一边呛一边笑，一边拍着被子，说，小七，你知道么，他这个物理系的尖子生，今天在给我上抛物线的课。哈哈，哈，说人和人之间就像抛物线，比如说我和他的人生就像开口向下的那种，又比如说现在他和那个女人的就像开口向上的。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好不好笑，我和他恋爱５年夫妻７年，他居然在这个时候告诉我我们原来是在一个开口向下的抛物线上运动。哈，哈哈，笑死我了，咳咳咳……
　　她呛住了，我倾身上前帮她顺了会儿气，递了纸巾给她，问，你和他说了这病可能能治好么？
　　我说了，这么好的消息，这么好的希望，我原本以为他也会高兴的，却没想到……她垂下眼睛，哈的一声，道，３年了，从这毛病发现到现在３年了。多么讽刺！我先前想不开的时候想和他离他都不肯，现在我有活的念头了，他却找到了别的女人……哈，好讽刺。
　　她狠狠地撇了撇嘴，用力的喘出口气后才往后靠到床栏上，无力的闭上了眼睛。你知道么，原来他们已经认识１年多了，都瞒着，我看就打算等我死了……结果我还死不了，哈哈，来和我摊牌了不是……
　　冬日的阳光若有似无的在她消瘦的脸上铺下一层阴影，我看到透明的泪水从她眼角慢慢的滑下，滑过脸庞，滑过耳朵，最后滑入那顶带着波西米娅风格的绒线帽子。这还是当初他买来的帽子，还记得刚带上帽子的她，第一次在病后，笑容如以往般到达了眼睛。
　　以往般，如以往一般。这以往，是多久的以往。

　　＊ ＊ ＊ ＊

　　我和小菲是邻居，是小学同桌，是初中同班，是高中同学。美好的童年我们如同姐妹一般度过，一起做作业，一起跳皮筋，一起上下课。她一直有着得天独厚般的宠爱，她聪明，漂亮，还难得的不娇气。高考后她去了国内数一数二的重点大学，学经济管理，我则进了一个不好不坏的医科学院苦啃厚厚的医学书。
　　大二的时候，小菲带了新交的男朋友回来了，两个人站在一起冲着我笑，我当时能想到的词只有一句金童玉女。她男朋友是物理系的高材生，却也有着文科的潇洒和感性。两个人在学生会中相识，在社区活动中搭档，彼此欣赏彼此爱慕，当真是羡煞我这个旁观者。
　　毕业后两年，这对金童玉女就结婚了，我还记得当时的婚宴上一对璧人光彩照人，他们互相承诺，这辈子要相依相携，要一起慢慢变老，无论生老病死。我曾经一直是不相信这种海誓山盟的。

　　我也曾经以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矢志不渝的爱情。那时小菲刚查到病情的时候，她万念俱灰，整个人可以长时间长时间的在那里傻坐，她开始发脾气，开始睁大了眼睛瞪着天花板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她甚至开始绝食，甚至让我替她开药让她安乐死。那个时候，他就会长时间长时间的抱着她，贴着她的脸，喃喃的和她说着话，握着她的手陪她一次次的熬过穿刺，天天加完班还会带着小点心赶过来。这个男人真得很好，我看过这么多病人家属，从来都没见过一个丈夫能这么细心的护理病人。
　　那一天恰巧是周末，他拎了个保温瓶来。我快下班正打算去看小菲的时候，恰巧看到他张罗着把一顶绒线帽子给她戴上。绒线帽的底色是橘黄色的，有着波西米娅风格的条纹。她正在照镜子，抬起头，我看到了那双明媚的眼睛里又溢出了笑。房间里飘着浓浓的鸽子汤的清香，我偷偷的深呼吸了一口，掩上门悄悄走了。
　　如果这都不是爱，那还有什么可以称□□。

　　＊ ＊ ＊ ＊

　　我站起身，替小菲掖了掖被角，问，他想怎么样？和你离婚么？
　　她嗤了一声，依然闭着眼，不，他说他可以一直照顾我到我死或者等我好起来，就像以前一样。
　　我忍不住说，那不就行了，他依然还是在你身边啊。
　　不，他的心不在了。小菲睁开了眼，清澈的眼睛里一片了然，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人留着，只是为了尽一份责任，好比完成一项使命。
　　我皱了皱眉头，那你打算怎么办，和他离婚么？
　　她疲惫的闭着眼，离不离都不重要了，我现在还没好，爸妈年龄又大了，多一个人照顾，总是好的。她扯了扯嘴角，他自己说的，没有爱情了，也总有旧情。哈，真奇怪。
　　我无语。
　　她转过头，盯着窗外的那颗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目光仿佛穿过了梧桐又仿佛还不到那棵梧桐，轻飘飘的说，就这样吧，过一天，是一天了。

　　晚上我躺进被窝后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他们喧闹喜筵的承诺声声，他们婚后的那些甜蜜二人生活片断，小菲刚开始查出骨髓性白血病时两个人在病房相依相偎的身影……一切都如同进入了冬天，可以消逝的都消逝了，悄声默息的消逝了。只留下了一个白茫茫的房间，和一个苍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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