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姒传

　　五月的田野里斯螽开始鸣叫，六月里纺织娘开始唱歌。
　　十四岁的褒姒平生第一次被关在华丽宽大的房子里，学习着贵族的礼仪与歌舞。

　　“公子，”一位谋士条理清晰地说道，“当今天子荒淫无道，荒芜政务，只知购四方美色，以充后宫。此女天生丽色，嗓音清亮，舞姿动人，几个月后献于周幽王，定能让周幽王欢喜，迎回褒公。公子献此女有功，定能重新获得褒公的宠爱，赢得富饶土地的赏赐！”
　　褒洪德含笑点点头。
　　不知何故，他最近总是一有空就来到这里，看褒姒演练歌舞。那位教习舞娘也暗自摸准了他的心思，每次他一去，歌舞训练就结束，然后练习敬酒等礼仪。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褒姒歌道，柔软的腰肢舞到他的面前，为他献酒。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就着她前倾的姿势将酒饮下，再一用力，将她拉到了他的怀中，让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搂住那柔软美好的身姿，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即响又急，他压抑着心底埋藏得很深的情绪，将头埋进了她的发里，秀发清香馥郁，越发让人心旌摇曳。

　　“公子。”一位谋士唤道。
　　“公子！”另一位谋士更大声地呼唤，“若公子不能重获褒公的喜爱，没有那富饶的封地，美女定会被你强悍的兄弟所夺！”
　　褒洪德闻言将头抬了起来。“你说得对！”他狠了狠心，一把推开褒姒，大步走了出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褒姒被那一推差点摔倒。她在那房间的阴影里踉跄了几步，站稳了身形。她谁都没有看，也没有在意，只是伸展了春天嫩枝般的手臂，自由舒展地舞着，歌道：“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不知不觉，有泪光在她的美目中荡漾。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她边歌边舞着。

　　夏日和金秋就这样在她的清歌华袖中从容地流淌逝去。丰收节后，她将会作为礼物与新谷、新稻、枣子、核桃一起，被送往镐京。

　　然而，就算是作为礼物，有些公子还是认为她不够资格！
　　“洪德弟弟，听说你只寻得一名美女，对于父王的事，你可真是不经心啊！”一名公子嚣张地笑道。
　　“洪德兄，我那里有美女十名，不如让给你一位？哈哈哈！”另一位公子也嘲讽地大笑起来。
　　“不管进献的是谁寻的美女，关键是足够美，能够让父王尽快回来！既然大家的主意不定，不如在城中央设一选美台，让褒地的大臣、贵族都来选上一选，找到那个最美的女子！”褒洪德故作谦逊地说道。
　　“好！难道我手下的十名美女还比不过你一个！”众位公子纷纷答应。

　　那一日，选美台上，众女子衣饰华美，依次登台，在高处或歌或舞。
　　听说这件新鲜事，整个城邑的人都来了。众贵族看得眼花缭乱，只嫌自己的眼睛不够多，真是看不过来啊！

　　“你说这个怎么样？”
　　“美！”
　　“那边那个呢？”
　　“也很美！”
　　“哎呀，到底该选哪一个呢？”
　　“不如哪位美人陪我喝一杯，我就选谁，如何？”
　　“哈哈哈！”
　　众贵族坐在榻上，品尝着美酒佳肴，观赏着美人歌舞，大肆地享乐说笑着。诸位公子均为自己的好眼光洋洋得意。

　　褒姒出场的时候，这场选美已经快要结束。
　　她漫步走到台上，举目向城外望去，她一直想念的父母就在那里劳作啊，十月，他们就要回到城邑了吧。

　　几个月间，她寡言少语，冰冷若雪。她高高地站在那里，如北方而来的佳人，带着呼啸的寒风的气息，却有着冰清玉洁的美丽。
　　就是那么自然的一个顾盼，她的美目中流转着渴望的璀璨的光芒，似乎将所有的阳光的金芒都融在了她的眼睛里。
　　喧哗声顿止，人们手中的东西落了一地，四周鸦雀无声。
　　“不必再歌舞，只这一顾盼，她就是当今世上独一无二的绝代美人！”不知是谁喃喃道。

　　那一天，周幽王端坐在朝堂上，接见褒国使者。他有些无聊地听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贡品：农作物，钱币，兽皮、珠宝和美人。
　　只是，当那名美人儿走上殿时，一切都改变了。
　　武士们不由地僵直了背，手中的戟掉落了一地！
　　大臣们全都变成了泥塑——正在张口说话的大臣张大了嘴巴发不出声音，偷空眯着眼打盹的大臣此刻睁大了双眼……
　　那个美人儿仿佛会发光般，一瞬间汇集了大殿上所有人的视线！

　　多少年后，曾经有人为她写过一首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世上有一种美让人屏住呼吸！

　　美人从冰天雪地的苍莽大地中走来，姿容绝美，雪肤冰肌！那是一种全世界的诗人穷尽了所有的语言也描摹不尽的美丽！
　　那一种晶莹素洁的风神！那一种绝世独立的姿态！如女神般，带着悠远的古老的神话，挟着无穷的天地的奥秘，站立在世人面前！
　　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在她的美丽面前膜拜！

　　大殿上寂静无声！

　　周幽王瞪大了双眼——幸运，还是不幸？他遇见了这位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人！
　　天地间只此一位女子，美得不止倾了城，而且倾了国！
　　哪怕此后无数的君王甘愿为她倾了国，也再不能遇见如此的美人！

　　她缓步走进大殿，不妖不媚，却清而冷。
　　她走到王座前，倒地而拜，身姿若柳，玄发如瀑：“褒姒拜见大王！”

　　——如此的绝色美人儿竟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他的王座下！
　　周幽王回过神来，哈哈大笑，当场将褒公免罪释放。
　　褒人得了周幽王的丰厚赏赐，带着从狱中放出来的国君，兴高采烈地回褒地去了。
　　只有这名孤单的美人，被褒人所弃，永远地留在了森冷的宫殿里。

　　王后申氏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褒姒一入宫，她就警觉起来，命女官将其分配到偏僻的殿宇，又及时设法引开了周幽王的注意力，想令褒姒红颜老去，一生中再不能出现在周幽王面前。
　　申后的计策很成功，褒姒就那样默默无闻地在殿宇的偏僻角落里待了几年，辛苦地做着下人的活计。直到有一天，周幽王在一处偏远的后花园里，无意中再次遇见了这位冰清玉洁的美人。

　　那时候，褒姒已长大，正是一朵花开到最美的时候，娇嫩清香。
　　周幽王情不自禁地扑过去，将那位雪肤冰姿的美人抱在怀里，把她带到了最近的琼台，一连三月，足不出户，尽情地享乐。

　　这一日，申后忍无可忍，带领宫娥，径直撞开了琼台殿的大门。褒姒正与周幽王并膝饮酒，并未起身迎接。
　　申后闯进来，伸手便打，愤然骂道：“何方贱婢，胆敢浊乱宫闱！”
　　周幽王对褒姒宠爱非常，将其护于身后，开口维护道：“这是朕新纳的美人，还没有封位次，所以不曾拜见王后。”
　　申后气不过，又打不着，只好大骂了一场，恨恨而去。

　　褒姒装作迷惑不解，问道：“她是何人？”
　　周幽王答：“她是我的王后。我封你为妃，你明日去拜见她吧，谦恭有礼一些，她定不会与你为难。”
　　褒姒默然无语。当着周幽王的面，申后就敢伸手打她，明日独自去拜见，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
　　第二日，褒姒病卧在床，无法前去正宫朝拜。申后在宫中越发忧闷。太子宜臼得知此事，愿为其母分忧。

　　那一日，太子故意派遣几名宫女，前去琼台下，乱摘花朵。琼台的宫女去拦，彼此争吵起来。褒姒被吵得头痛，走出去看。
　　那姹紫嫣红、万千花朵中，褒姒只在花前一站，所有的花儿俱都黯然失色。
　　太子看了，也不禁呆愣起来。片刻后，他醒过神来，想起了母后的悲伤与眼泪，他从藏身的假山后走出，摁住褒姒便打。众宫女害怕周幽王降罪，连忙跪下阻拦。
　　太子本想几拳打死了她，但是看到褒姒那胜花的容颜，如雪的肌肤，听闻她那嘤嘤的哀求声，不知为何，手底发软，打了几下，就丢开手，走了出去。

　　褒姒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想明白了太子原来是替母亲出气，不禁泪落如珠。
　　进宫非她所愿！受宠也只是偶然！王后的娘家是富庶强大的申国国君，而她无依无靠，只是褒国的奴隶。此时此刻，受宠的她只要一失宠，只怕就是一死！身后如临万丈深渊，她只能进，不能退！
　　太医过来为她诊脉，告诉她已身怀六甲，若是再被责打几下，恐怕就会流产。
　　褒姒又惊又喜，忍辱含愤，等到幽王退朝，回到琼台，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一把扯住周幽王的袍袖，放声大哭。

　　周幽王心中明白，劝慰她道：“爱卿请将息，朕自有处分。”
　　后宫斗争已经明朗化：一边是爱妾，一边是太子，该选择哪一方呢？周幽王仔细考虑了一夜，决定将他们分开。第二日，他将太子贬去了申国。

　　太子宜臼一气之下，命人去褒地杀了褒姒的父母。
　　褒姒心中愈恨！
　　她怀孕十月，生下一子。幽王爱如珍宝，取名伯服。伯，是排行老大的意思。这有废嫡立庶之意。
　　申后心中焦急，假装生病，请人诊脉，从枕边取出书信，嘱咐心腹星夜送至申国，不可迟误，并赐彩缯二匹。
　　褒姒的心腹将人截住，搜出书信，带至琼台。褒姒拆书观看，心中大怒，将彩缯二匹，裂为寸寸，又将书信撕毁，只留最后一句。
　　幽王进宫时，褒姒说她发怒撕彩缯时不慎将信撕毁，又将最后一句话拿来给他看。书信的最后一句只有四个字——别作计较！

　　申后的原意是：儿子啊，你先低头认个错怎么了，别计较太多，先哄你父王开心，保住太子之位！
　　但是，这四个字没有与其联系的上文，反倒多了一层意思：另作计较！即与舅舅所在的申国合作谋反之意。

　　周幽王认得申后笔迹，勃然大怒，当即废了申后，立褒姒为正宫，伯服为太子。
　　至此，精彩的宫斗结束，胜利者——褒姒。

　　走到这一步，对一个女人来说，可以说是爬到了金字塔的顶点。大部分的王后或者皇后都会心满意足，安心等着做太后。
　　只有两个女人例外，一位叫做武则天，她向上又爬了一层楼，最终做了皇帝；一位是褒姒，她选择毁了脚下的这座金字塔。

　　她的美冰冷，纯洁，庄严，如同一座晶莹的雪山。
　　她身穿织彩色花鸟纹的月白丝裙，腰间缠绕五色的宝石腰带，头上戴着珠玉的发钗。无论是那件华丽的衣裙，还是任何一块宝石珠玉，哪一件都闪闪发光，举世罕见！然而，当她穿戴着它们时，她自身的光彩尤胜过珠玉！

　　“王后不快乐吗？为何不笑？”周幽王问。
　　“妾生平不笑。”褒姒答。

　　是的，她不快乐！却不能在君王面前表达分毫！她没有笑的理由，也再没有可以笑着面对的人！深宫几载，性情大变，她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单纯爱笑的少女，她唯一的反抗，就是不肯装出笑容！

　　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美丽。她知道怎样充分利用自己的美貌，在这座深宫里活下去。
　　“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她无聊的时候，轻声唱道。
　　周幽王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道：“王后唱的歌很动听，从头唱一遍吧！”
　　“那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歌谣，不完整了。不如，我来给大王唱一首新曲！”
　　“好。”周幽王答。

　　令他不解的是，褒姒位居正宫，又得他专宠，但是从未展颜一笑。
　　忽有一日，他想起褒姒曾手裂彩缯，说那声音爽然可听，即命司库进彩缯百匹，令宫娥撕裂，来取悦褒姒。褒姒仍然不笑。

　　她只是活着有些倦怠了，日子漫长而又无趣。母亲经常唱的那首歌，她其实还清楚地记得：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那些漂亮的织品，她们母女曾经一起有说有笑地织出来、染出来，如今撕裂它们，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裂帛的声音好听吗？也许吧！
　　在缴获那封重要的信时，她气愤地撕裂了那彩缯，周幽王问起时，她随口搪塞了几句。
　　是的，裂帛的声音还不错！只是，那裂帛的声音也并不能使她快活！

　　周幽王仿佛一个得到新鲜玩具的孩子，他遇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挑战——竟然有美人不笑！
　　几次三番的试探，他找到了乐趣，他信誓旦旦道：“朕必使卿一笑！”他发出命令：不拘宫内宫外，能使褒后一笑者，赏赐千金！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大臣虢石父冒死献计：烽火戏诸侯！
　　——此乃亡国之计！
　　奇怪的是，周幽王不仅不怒，反而大笑道：“此计甚善！”失去了种种掩饰，原来贪于玩乐，才是他的本性。

　　第二日，周幽王与褒姒同往骊山游玩，晚上设宴骊宫，传令举烽。
　　顿时，骊山上鼓声如雷，火光冲天。众诸侯以为镐京有难，一个个立刻领兵点将，连夜赶至骊山。他们到了骊山，才听见楼阁管弦之音，见幽王与褒姒正在山上饮酒作乐。诸侯面面相觑，愤然卷旗而回。

　　褒姒站在骊山上，举目四顾，看见诸侯们忙去忙回，瞎忙一气，并无一事，不觉放声大笑。

　　她小时候经常搬家，就是这些诸侯对他们四处追杀啊！
　　有一次，她不小心说出了他的父亲曾经卖过桑弓弧，母亲卖过箕箭服，而遭到当地的诸侯追杀。
　　还有一次，当地的公子喜好玩弄女童，他们一家再一次被迫亡命天涯。

　　很久以后，她知道了那个童谣，“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卖桑弓弧、箕箭服的人，会毁灭周国。她的父母正是以卖桑弓弧、箕箭服为生，在被周王追杀的途中，他们捡到了河边的婴儿，也就是她。
　　他们说，她是他们的宝贝，所以起名“宝儿”。在逃亡中，他们一家被褒地的贵族不分缘由地抓起来做了奴隶。

　　其实，十几年前的那个追杀令里还有她！先王在世时曾下令，要追杀一个丢在河边的女婴，因为占卜的人说，这个女婴会应验童谣的上半句，会毁灭周国！

　　哈哈哈，真是荒唐！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凶神恶煞一般，像驱赶蚂蚁一样逼得他们一家不得不去做奴隶的诸侯们，如今被君王一时兴起的游戏玩弄得滴溜溜转！他们从女人的身旁急急忙忙地爬起来，穿戴上笨重的盔甲，顶着寒风，连夜带着军队远远地赶过来，却被告知这只是君王的一个游戏！看他们那张气急败坏的脸啊！看他们那些想要破口大骂却又不得不忍住的神情！多么可笑！这些昔日猖狂、张牙舞爪的所谓贵族，如今齐聚在她的脚下，此时也不过是一群卑微的蝼蚁！

　　褒姒只觉得入宫以来积聚的郁气全都一扫而空！她觉得从来没有这般痛快过！她听着那如庆祝的雷鸣一般的鼓声，看着那匆匆赶来又气急败坏离去的一队队人马，不禁开怀大笑！

　　那一笑，如冰川崩裂，万顷瀑布飞流直下，浪花飞溅！
　　那一笑，融化了隆冬，迎来了盛夏！
　　那一笑有着巨大的声响，震撼在人们心底！
　　那一笑有着世上极动人的光彩，明亮，艳丽！
　　她大笑的时候，是这般极致的美丽，如一阵彩色的龙卷风，席卷了世界上所有的颜色、光影和声响！
　　那一刻，人们全都聋了耳，盲了目，静了声！只是痴痴呆呆地看向她！

　　在她大笑时，她分明还不懂得她在反抗着什么；在她大笑时，整个周国摇摇欲坠！

　　不久，犬戎兵至，幽王再燃烽火，诸侯不再出兵救援，幽王、太子被杀。
　　那时候，褒姒蜷缩在车的一角，泪水盈盈。

　　“宝儿，”忽有一人将她拖下车，用一件破衣盖住她，说道，“快换上兵士的衣服。”
　　她惊惧之中，忽然恍然——是了，我不是褒姒，我只是宝儿！
　　他牵着她的手在战场中奔跑逃避，又夺了一匹快马。
　　“你是奎。”她忽然认出了他高大的身影，一把将他抱住，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哭又笑。
　　“你的爹爹原来是没落的贵族啊！他教我识字，教我武艺。劳役繁重，奴隶们逃跑的很多，我也跑了出来。我答应过你爹，会带你离开，就像你爹当年一样，以打猎为生，我们躲避个十几年应该没有问题。”他絮絮叨叨地说，还憨态十足地抓了抓头。

　　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东方的启明星亮了。
　　坐在那匹马上，她不时地望向他，如同望着人生最后的归宿，她的目光由茫然逐渐变得安详。她微微一笑，光华流转。

　　——我不想做褒姒，我是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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