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娘娘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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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河东狮子


      翠衣少女命王云骧闭上双目,随即左手拉起他的一只衣袖,喝一声:“起——”二人便拔地而起。
      那些鬼哭狼嚎倏然不见。
      一丝极轻微的风吹过面颊,就像新婚之夜,他迫不及待地挑开新娘的红盖头,她对他温柔的耳语。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那一丝微风顿时变得凄厉,怒吼着向他扑来,似要他连同天地间的一切都卷走。他不由打了个趔趄,差点跌了一跤,忙将翠衣少女的手紧紧拉住,就像失足落水的人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阵狂风刚刚远去,一道道极两眼的白光便在他眼前交错、飞逝,尽管他没有睁开眼,然而隔着一层眼皮,他依然能感觉到闪电那瘆人的气势。
      果然,像是印证他的猜似的,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起初三三两两,如宫车乍过;而后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就像千百枚爆竹被点燃引线一般,一齐在耳边炸响,两耳被震得生疼,几乎聋掉。他不觉将紧握翠衣少女的那只手放开,死死地堵住耳洞。
      这阵霹雳终于慢慢退去了,他放下两只手,总算缓过一口气来,正想休息一阵子再作道理,忽然间,噼噼啪啪一阵脆响,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已经像被弹弓弹了十几下,生疼得很,用手一摸,原来是雨水。片刻之间,爆豆般的雨滴已演变为雨柱、雨帘、雨幕,向他直直地盖下来,似乎要想要所有生灵冲走。他不觉将身子缩成一团,这样总能少受些雨水的冲击。随后是一段较为平静的路程,鸟儿在深山里啭叫,野花野草的清香沁入心脾;随后转入一个嘈杂的集市,入耳的全是些引车卖浆者流的吆喝之声,口音似乎还颇为熟悉……
      王云骧正在惊疑间,忽听翠衣少女将他一推:“到了!”他立刻从云端一个倒栽葱,跌倒在地。他揉一揉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只见远方的一座高门大户里隐隐透出灯光,他立刻快步向那房子走过去。
      “汪——汪——”斜刺里突然蹿出一条比牛犊还大的黑狗,冲他一阵乱抓乱咬,将他的灰麻衫和布鞋都咬破了。
      “咄!该死的畜生,还不快滚开!”王云骧飞快地将身子一蹲,捡了一块石头,向恶犬掷去。
      那恶犬见机退后五六步,发出毫不示弱的吼叫声;他又扔了两三块石头,恶犬见势头不对,正欲撤回,又有五六条恶犬狂吠着扑向他,个个高大威猛。
      “人穷志短,连狗都来欺负!”王云骧心中更加沮丧。
      他眼看招架不住了,这时翠衣少女又出现在他身边,右手随便挥了几下,那些狗便像是挨了几闷棍似的,又惊又惧,哀嚎着夹起尾巴逃开了。
      翠衣少女道:“我家娘娘可怜你艰难困苦,命我把你送到这个安乐窝来,以后你再也不会遇到任何灾难了,你放心地去吧!”
      王云骧来到那户人家的门前,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因此他得以看清一左一右的两尊石狮子。其中左边石狮子的脑袋上缺了一大片毛,那是某一次他与兰吐芬争嘴,她一气之下拿碗砸掉的。他抬眼望望右边,那边的石狮子果然完好无损;再看门楹上,高悬着“吉祥如意”四个字,像是对他的恣意嘲讽。
      “怎么像是自己的家?”王云骧百思不解,他回过头去,翠衣少女却消失不见了。
      王云骧进屋一看,壁上挂着的《百寿图》、堂上摆着的红木方桌与四把靠背椅,边上的一只小小的麒麟香炉,炉中的熏香即将燃尽。明白无误,这一切都是自家的东西,他拔脚就往外跑。
      这时,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嬷嬷走出来,手中拿着几支沉香,正准备为香炉添香,见到王云骧,忙一把拽住他,满脸堆笑道:“哎哟,官人,娘子整天都在找你,还往哪儿跑呢!”王云骧认得,她正是兰氏的奶妈鲁嬷嬷。
      他正在踌躇间,一个少妇从屋里出来,上身穿着桃红洋缎小棉袄,下着葱绿撒花洋绉裙,尽管肤色微黑,姿色平平,但被这鲜丽的衣衫一衬,倒也使人眼睛一亮。她被砸伤的额头,也用一块棉帕包起来了。
      王云骧眼里顿时冒出火来,他尚未发一言,兰吐芬便掉下几滴泪来,搀着他说道:“云郎,你可回来了!为妻邀几位兄嫂寻了你半日,一直没有下落。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教为妻怎么活啊!”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王云骧冷冷地甩出一句。
      “你我夫妻相处近三年,几句玩笑都不能开么?千错万错,都是为妻的错,过了这么些时日,你心头的怨气总该消了吧?从今以后,为妻再也不说那些蠢话了,咱俩好好地过日子。”兰吐芬又从床头柜拿出两个金元宝,放在他怀里,“以后家中的一切吃穿用度,全听你的,这下总可以吧?”
      若在以往,她往往把一枚铜板看得比簸箕还大。他记得数月前,他要去省城参加乡试。时近八月,天气已经很凉了,两件单衫虽说破旧一点,穿在里面倒也无妨;只是身上的那件夹衫,前前后后破了大小三个洞眼,她也不拿针给他补一补。
      他想伸手向兰氏讨钱,去裁缝店赶制一件新衣,哪知兰氏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破口大骂。他一气之下,甩下那件大窟小眼的布袍,径自走了。结果在半途中害了一场大病,歪歪斜斜地挣扎着来到考场,也不知写的是些什么,落榜也是意料之中的了。
      当然,她对自己是不会如此吝啬的,她头上戴的簪钗、脸上搽的胭脂水粉、耳上的坠环、臂上的手镯、项上的璎珞圈、衣裙上挂的宫绦,没有一样不是新巧的;她几乎每个月都会去制几件时新的衣服,堆得满箱满柜的,其中许多只穿过一次。尽管已过花信之年,她却偏要打扮得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说起话来嗲声嗲气,跟街头那些轻浮浪子眉来眼去。
      王云骧与妻子并肩走在一起,恍若一个长随跟着一位华贵的少奶奶,随时随地要察颜观色,讨她的欢心。一点儿侍候不到,她就会戳着他的鼻梁破口大骂,这时她又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泼妇。
      这个一毛不拔的女人,眼下竟然慷慨地拿出两锭金元宝来,谁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倘若他用了她的钱,不知她还会说出多么刻薄的话来呢!
      他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了,他与她的夫妻之情已到尽头,覆水难收!
      想到此,王云骧扔下那两锭金元宝,冲出房门,疯狂地向屋外奔去。四周一片混沌,他辨不清东西南北,只见远远地有一盏灯笼,映出一小片绿光。翠衣少女走得很慢,一边走,还一边回过头来望他。
      “喂,姑娘,姑娘,等等我!”王云骧一边拼命喊着,一边向翠衣少女追去。
      灯盏终于停下了。
      翠衣少女见他急惶惶地赶到面前,摇摇头说道:“我们娘娘一片苦心,你真不识好歹。”
      王云骧道:“小生真的一心求死,决不想再苟活人世。你们娘娘既是大户人家,即使在阴间,想必也需要人服侍,小生实在不认为苟活有多幸运,愿意任由娘娘差遣,即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既然你心志如此坚定,我也无话可说。”翠衣少女叹了口气,“我只把你带去见娘娘便是,看她如何发落。”
      翠衣少女命王云骧闭上眼,又拉起他的衣袖,二人像先前那样飞行了一阵子,她才开口道:“到地府了!”
      王云骧睁开双目,但见自己置身于一座阔大的公堂之上,只少了两班吆喝着“威——武——”的衙役。
      翠衣少女又低声嘱咐他:“你就跪在此处,听我们娘娘吩咐。”
      只听环佩丁当,悦耳之极;又有一阵隐隐约约的茉莉花香袭来,随后便见眼前一道黄色丽影一闪。王云骧老老实实地垂下双目,不敢仰视端坐在堂上的娘娘。
      这丽人便是掌管地府的锦瑟娘娘,她将一双凤目投向堂下之人,那书生几绺发丝露在幞头之外,显得有些凌乱,清瘦的双颊上犹有泪痕,满脸的穷愁困苦之色。时近冬日,他依然身著一件旧夹衫,臂上还破了个大洞,露出一块结实的臂膀。
      锦瑟大起怜惜之心,只是此人初来乍到,尚不知其秉性操守如何,不可委以重任。她微一沉吟,开言说道:“堂下之人姓甚名谁?为何屡次求死?可据实禀来。”
      “小生姓王名云骧,表字腾飞。因家门不幸,痛感生不如死,只求一了百了,不料被这位姑娘三番四次的阻拦,教我求死不成!”
      春燕抿唇轻笑一声,走到他面前说道:“嘿,其实你已死了。”
      “呃……不会吧?我的确上过吊,可我分明记得,我还没断气呀。”
      “这里就是阴曹地府,你若不死,又怎会来此?”
      “啊,”王云骧若有所思地道,“如此说来,我的确已死,看来死亡的滋味还不那么难受。”
      “春燕,休得捉弄王公子。”锦瑟轻声斥道,又对王云骧道,“公子并没有死。不过你若愿意留在地府,我可收容;若是想回到阳间,我就叫春燕送你出去。”
      “哎……千万别送我出去,小生情愿留在地府,当牛做马,在所不辞!”说罢,王云骧叩头如捣蒜。
      春燕也深觉不忍,从旁向娘娘劝道:“成天伴着个母夜叉,倒真不如死了好。娘娘,不如派给他一份差事,免得他回家受罪。”
      “王公子请起。”锦瑟道,“可公子乃是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怕未必吃得了苦。”
      “将最苦最累的差事派给小生,小生决不推辞!”王云骧挺起胸膛答道。
      锦瑟面色一寒,沉声道:“这地府虽大,却没有多少轻松的活儿可干,只有淘河、打扫、喂狗、背尸四种。如今前三项人员已满,只有背尸尚缺一人。只是看你生来文弱,未必能干这样劳累的体力活儿。”
      “背尸……”王云骧听着有些瘆人,悄声向春燕问道,“这是什么劳役?”
      “就是将四处散落的尸体背到一个园子里。”春燕答道。
      “啊……”王云骧吓得叫出声来。
      “你若嫌脏怕臭,力不能胜,不如早早回家,免得徒受刑苦。”锦瑟目光一瞟春燕,“春燕,送公子回去吧。”
      “不,我……愿意背尸!”王云骧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你别慌忙答应,地府法规森严,分派之事若不尽心竭力,稍有延误,便受割耳劓鼻、敲筋断骨之罚,到时本娘娘也不能罔顾私情。公子可能遵守?”
      “倘若小生不能达到要求,甘愿受任何惩罚!”王云骧昂然答道。
      “眼下只有背尸一职尚缺人手,公子可愿意去?”
      “那你就下去吧。”娘娘随即向旁边的翠衣女子吩咐道,“春燕,带王公子去见给孤园见酒鬼。”
      “是,娘娘。”春燕便带着王云骧走了。
      锦瑟盯着王云骧的背影,久久才回过神来。末了,她回到卧室,在床头的一个暗箱里拿出一枚千年明珠,这枚宝珠是她修炼千年的真元所在,具有千里眼之神功,可探知他人过去百年之事,还能作兵刃杀人于无形,端的厉害无比。
      她左手食中二指将宝珠轻轻拈起,一双凤目凝神细看,当年王云骧与兰家结亲之事便如重现一般,历历出现在眼前……
      那一年,王云骧刚去县城入泮读书不久,春节时回乡过年。途中见一陡峭山坡边围着好些行人。他很快便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却是一外乡人途经此沂县,不慎从坡上摔下来。
      王云骧挤上前去,见倒在场中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翁,面如紫金,侧卧于地,整个左膀子都鲜血淋漓,正痛苦地□□着。四周行人虽多,却无一人愿意伸手去拉他一把。
      “是……是老朽自己不慎跌倒的……不关乡亲们的事,请帮扶一把!”老翁乞求道。
      众人疑虑重重,有个童子想踏前一步,却被其母暗中拉住。
      “这世道人心,怎么会如此冷漠,见死不救?”王云骧挺身而出,欲上前搀起老翁。
      “喂,千万别出这个头!”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说道,随即将他一拽,离开场子。
      这少年正是本村的牛圣武,原是幼时的玩伴,王云骧问道:“这是为何?”
      “唉,还不是因为出了那件事,如今乡亲们都不敢管闲事了,以免被人倒打一耙。”牛圣武重重地叹了口气。
      “究竟是哪一件事?你越说,我倒越糊涂了。”王云骧问道。
      “哦,我倒忘了,你成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难怪不知道这里新近出了一件大事。”
      四个多月前,前村的许敬贤赶着牛车去拉货,见一个老太婆摔倒在上,忙好心地将她搀起,送进安济坊治疗,后来大夫诊断为骨折,许敬贤连诊费都帮她垫付了一部分。
      哪知那老太婆恩将仇报,当即反咬一口,说是许敬贤的牛车将她撞翻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住他死死不放。旁人见她哭得如此伤心,都当了真,一起把许敬贤扭送到县衙大堂。大伙这才得知,这老太婆是本县大户李乡绅之母,名叫李秀芝,是出了名的难缠人物,街坊都喊她李刁太。
      那天在街上,李刁太是怎样摔倒的,许多人都亲眼目睹过,牛圣武便是目击者之一。可是一则李家财大势大,谁也不敢出头管这闲事;二则李乡绅有个堂侄是县里的衙役领班,深得县太爷的信任。故此县太爷判许敬贤赔李刁太二十两银子。判词中说得明明白白,倘若许敬贤没有撞李秀芝,又怎么舍得为不相干的人垫付诊费?
      那许敬贤本是小商小贩,家中还有个药罐子一般的父亲,哪里支付得起这笔诊费?无奈只得变卖祖居。老父听得此事,当即气得吐血而亡。许敬贤咽不下这口气,当即越级告状,一直告到京城,终因官官相护而败讼。他的盘缠早已用光,最后是半靠人支助,半靠乞讨回乡的。
      这件案子影响极大。此地本是孔孟之乡,民风向来淳朴,自从出了这件荒唐官司,道上行人遇见老弱病残,便再也不敢帮扶了。即使有心愿意行善的,也须先叫来两三个路人,请他们作证自己实属无辜,才敢上前。十日前,后村里八十五岁的陈大爷,因吃喜酒喝得烂醉,晚间回屋时,竟鬼使神差地倒在一条结了冰的沟里,就这么给活活冻死了。
      听牛圣武讲了这么一段公案,王云骧心中也有些动摇。此刻场中的人已三三两两地散去,王云骧正欲与同伴一道离开,那老翁等了半天,大约失血过多,忽然喉咙的骨节“呃……呃……”两下,竟然晕死过去了。
      “不行!倘若我也跟其他人一样见死不救,岂不是枉读圣贤之书!”王云骧毅然转身,向老翁奔去。
      “喂,谁知道他是不是伪装的,若是惹下麻烦来,我是不会到县衙大堂为你作证的!”牛圣武连忙闪得老远。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相信这个世界总是好人多,即使有反咬一口的,也是少数。”
      王云骧毅然将老翁扶起来,欲将老翁送往大街上的安济坊,那老翁却自己站起身来,并死死拽住他的臂膀,扯直了脖子喊道:“乡亲们哪,老朽今日请大家来作证……”
      “老伯,晚生一片好意,你怎能恩将仇报?”王云骧想起牛圣武方才所说的话,又惊又怒,猛地一挣,那知老翁臂力甚大,竟没有甩脱。
      “看看,又是一个做好事得不到好报的冤大头,这次还不知被宰多少银子呢!”
      “这年头,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好事!”
      那些尚未走远的路人,得知情况有变,均回过头来低声议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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