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你还于人海（修改版）

　　早上起来，浅浅稍微的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上了裙子。护肤霜拍拍脸，努力对着镜子做出个微笑的表情。她本该是活泼的，风华正茂的。

　　可此刻，她不得不出去为生计奔波。

　　为了找远远，已经花了不少钱。二平的存款和公司给抚恤金，她全部都转给了他的父母。那是他们应该得到的赔偿。

　　二平的孩子，她也必须得找回来。这个孩子，将是她一辈子的良心债。

　　走到门口的早点摊，摊主刚出来摆摊，包子是刚出炉的，打开盖帘香气四溢，连没什么胃口的她都忍不住上去买了几个。

　　这里路窄，一般没车，她偏头看过去，发现对面街拐角上停着一辆很熟悉的车。这个时间算比较早了，凌晨扫街的清洁工才开始换班。浅浅忍不住看了看手表，觉得自己也许看错了吧？

　　可是……又上前几步，看清楚车牌，没看错，就是他的车，这附近不可能有人开得起这样的车。

　　难道他一晚上都没回去？这太离谱了。

　　车很安静的停在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车上夹着停车费的单子。

　　他一夜未归？

　　浅浅没有过去叫他，掉头换了个方向，疾步离开。

　　其实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是感觉不到秦青浦对的她过分殷勤，连物流公司认识她的人都忍不住故意说些奇怪的话，说他跟找自己亲闺女似的，比当妈的都积极。出事后她时常爱走神，反应迟缓，但还没有变傻，某些感知能力也健全，是真的没有心思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理睬那些闲言碎语。努力整理好所有复杂的情绪，恢复了应有的理智，也清楚的认识到，别人永远是别人，自己依然是自己，自己的家事要靠自己解决，绝不能再麻烦任何人。

　　有些界限，是必须要划清的，再需要都不可以去依赖那些不该依赖的人。不依赖就不会有任何软弱的想法，没有退路人只能逼着自己向前。很多时候，人之所以强大坚韧，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必须的如此，没得选。

　　她是弱者，那又如何？

　　什么路都得自己走。家里长辈教导过，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付出代价就白白送到你手上的。

　　她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再欠别人的，怕是真的还不起。

　　之后几天，她刻意回避，秦青浦也就没来了。

　　人才市场跑了，工作简历也投了。石沉大海，没人联系她。

　　浅浅又跑到招聘现场，一遍一遍的看信息，一条都不肯错过。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也不能干体力活。除了年轻，一无所有。

　　四周满满都是来找工作的人，很多人一脸难色的挤来挤去，浅浅被人推搡着离电子招聘信息墙越来越远。一路跌跌撞撞，神情恍惚的走出招聘市场，一个人漫无目的四下游走。走进附近公园，她找了个长椅坐下。混沌不清木然的盯着远方看，内心世界忽然天塌地陷般下沉，脑子“嗡嗡”的疼。

　　她开始回忆过去种种，脑海里像过电影片段一样，一遍一遍地拼凑过往的一切……

　　他们的老家，在最北边，很远，很小。北大荒，黑土地。但二平家一点都不穷，跟那种穷苦的农民人家完全沾不上边。在小地方算得上小富即安的家庭。父亲早年是国营企业小领导，退休了每月也可以领到一笔不小的养老金，家中有百亩田地出租。小日子过得相当可以。后来他大哥考研读博士要花钱，三弟不怎么争气买学校也花钱，长辈们年纪大身体不好又时常要看医生住院疗养，处处都要花钱。二平念书一般，不想给家里添不必要的负担，上完高中就不再费劲复读，直接选择跟她离开老家自食其力。

　　他是他们家里最让人省心，最孝顺的一个儿子。这么好的人，让她给拐了。

　　在老家人眼里，她名声不好没人要的，只有二平是个大冤种。他的母亲恨死了她，除了憎恶没有别的。小小年纪不知廉耻，拿个孩子绑住男人不放。被人看低了，永远抬不起头。更加相处不好。浅浅也嫌弃二平的那些狐朋狗友，不学无术只能当混子。

　　家人朋友，全都是她讨厌的。所以她把他带走了，除了过年，都不会回去。当时他们的年纪实在太小，都没有到法定年龄，领不到证。不合法，也不被承认。躲起来，是最好的办法。

　　她丢失了在一个小地方最为重要的东西，女孩的名声。所以永远都回不去了。

　　在那间狭小憋闷的出租屋里，每天惯例要哄孩子睡觉三四次。她连一个完整的觉都睡不好，要么头很疼，要么清醒到麻木。孩子的呼吸声安稳，她却总会觉得自己憋得要发疯，窒息感让她想快点死掉。二平察觉到了异样，他那么爱她，要什么，给什么。马上买了一台小电脑给她解闷。

　　那天点开播放器，推荐的是一部外国电影。她很喜欢那种国外的冗长的像一本读不完的经典世界名著一样的电影。

　　那电影叫《狗镇》。

　　看完以后，浑身血液逆流，惊出一身冷汗。她就那样坐在电脑前被吓出眼泪。一直擦，一直流不尽。眼泪充满血腥味，差点把人呛死。

　　那不就是她自己吗？傲慢的格雷斯。

　　所有的宽恕和一再忍让并没有换来她想要的东西。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动的，被动的接受，二选一里，她是被放弃的，不被爱的那个。被人欺辱造谣，没有人为她撑腰，左邻右舍恶意揣测。寄希望于爱情，也不过是根稻草。

　　家乡在她心里，就是狗镇。让她惧怕到死。

　　二平深知她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是什么。

　　总是对她说：浅浅，你原谅，原谅我好吗。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她嘴上说：好，我原谅你。

　　心里呢？

　　她所谓的谅解，或许仅仅只是一种旁观者的沉默，孩子每长大一岁，她内心的人性之恶就如同野草般疯长一寸。罪恶从来不是忽然到来的，它起初只是萌发出一点小小的胚芽，日日夜夜试探与犹疑。是土壤的软弱鼓励让它越发疯狂，逐渐无所顾忌，兴风作浪。直成长为一株杀人利器，刺进受害者的心脏，让他窒息而亡，不留活口。

　　究竟是什么让她成了一个十足的，不折不扣的恶人？

　　她变得伪善，对待二平予取予求，绑架他的精神。不许他回家，不许他想念父母亲人。出了门，外人面前，又能装作一片岁月静好。

　　其实二平想家，想妈妈，醉酒时会不能自己的哭出声来。含糊不清地描述他爸爸酿的酒那才叫好酒……他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对家乡的思念，却被她一次又一次的忽略无视。不允许他有任何回头的想法，既然出来了，就再也不回去。永永远远不许回去。

　　不知道二平被累的心脏病突发躺在那狭小的浴室里死去那一瞬间在想什么。停止呼吸的前一刻，是不是后悔听了她的话……

　　如果……

　　如果他留在家乡，在父母的庇护下过安逸日子，一定能活很久很久。那是一定能做到的。

　　如果那时候，大家分道扬镳，没有互相纠缠，远远跟他回去。那么一切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不会死，远远会跟他一起留在农场，永远在一起……

　　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她非常清楚，这些年来，二平总觉得欠她太多，多到生出了一种莫名惧意来。什么都依着她高兴，怕她有任何一点不满意，卑微到连命都可以不要……

　　人真不该在最低微的时候相遇，那也许并不是所谓爱情，是救命稻草，是感激不尽。清醒又麻木。愧疚让人没法说出分开，彼此耗到油尽灯枯。

　　这一刻，浅浅才开始深刻反思。

　　终究是我害了你……

　　你在爱里掏心掏肺，那不算亏欠……

　　是我假仁假义，伪装出非你不可的样子，骗走了你短暂的生命。

　　她弓着背，弯下身子，咧着嘴巴，痛哭不止。两行泪水不断涌出后，崩溃的情绪再难自控。身体的某一处，太疼了。像有一把隐形的利剑狠狠扎进胸腔，椎骨穿心，却又没脸喊疼。这种丝丝扣扣凄凉的疼感，像是要在未来漫长岁月中不断腐蚀她的身心。

　　天色渐暗，浅浅踉跄了一下，佝偻着背往前走，一直认不清方向的走。大批的人潮向她涌动过来。下班高峰期，所有人都想要回家休息，只有她固执的逆流而行。

　　迎面走来的青年，穿一件白色运动衫，步伐矫健，快速从她身边一闪而过。

　　她猛然回过头，使劲去看。那人的背影像极了二平，他也爱穿那种款式的衣服，像个体育生，他也喜欢体育，他明明有机会活很久……

　　疼痛感更加剧烈凶猛的侵袭着人的每一寸体肤血肉，茫然不知所措定在原地，死盯着那背影看，渐行渐远。

　　一阵剧烈心酸，又将眼泪生生顶了出来。

　　二平，你终于如愿，回老家去了。

　　不要我了，对吗？

　　过了许久，人潮散尽。她茫然四顾，站在路边，是哪里又开始变得迟钝，想转身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没有家了……

　　有人塞给她一张传单，自顾自的介绍：“家政做吗？现在年轻人也干这行，只要业务能力好，很赚钱的。全新的运营模式，你好好看看？”

　　她愣愣地接到手上，没有看。快三年了，她除了带孩子什么都没做过，没挣过一分钱。不知道自己这样的人独活，究竟能干些什么事。

　　这个世界上唯一把你捧着放在心尖上的人，他走了，没了，死了。回首皆是狼狈，想过了所有可能，就是没能想到，人是会死的。

　　他才二十岁，只比她大了一岁而已。

　　鲜衣怒马少年时……他其实也很优秀，也是有很多理想的人。

　　也许二平真的是后悔了，觉得那样的日子过够了。

　　先走一步，让一切结束。

　　先走的人什么都不怕了，留下的那个才是最惨的。

　　浅浅手里死死攥着那张纸单，没有扔掉，一把塞进了包里。对她来说现实再残忍，都得咬紧牙活下去，磨碎牙关和血吞，必须得如此。

　　欠了别人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啊，她是最没有资格去死的人。

　　回到出租屋时，遇见了房东李阿姨。她在这里拥有好几间宿舍房，听说以前在职时利用职权弄到手的。

　　今日有人退租，李阿姨正好来收房，就在浅浅隔壁。

　　李阿姨瞧着浅浅脸色灰白，神情一片惨淡，目光黯淡，精神不太好的样子。以为她又出去找孩子未果，伤心而归。

　　“浅浅啊，你吃饭没有？到我家去吃饭吧，好久没去了，大宝二宝都说想你呢。”

　　李阿姨就住在旁边的回迁小区，是个热心人。平时大家都一起带孩子遛弯，浅浅常常帮她照看孙子孙女。这是她在这里唯一结交比较深的人，还是靠二平维系出感情。他到哪儿都特别招人待见，不想她这么冷清冷感。

　　浅浅机械的摇摇头：“不了，谢谢阿姨。我不饿。”

　　“不饿也不能不吃饭，浅浅，你信阿姨，孩子会找到的。身体不能搞垮了。你得振作起来。”

　　李阿姨心疼她，拉起她的手安抚。

　　浅浅愣愣看着她，另一只手摸到包里的纸。

　　她摇摇晃晃摸出单子，缓慢的对李阿姨说：“阿姨，您当过领导，认识那么多本地人，帮我介绍个工作可以吗？保姆我可以做的，就像这种，这些要求我都可以。除了文凭不够，带孩子我很擅长。”

　　对，浅浅带孩子，在这一片区出了名的精心细致无可挑剔。两年多，远远没生过什么病，而且语言和智力的发育比同龄人都优秀，每一次社区体检都是最优，医生都夸她像个育儿师。离开校园她也并没有放弃学习，反而更爱学习，育儿知识全是自学，都可以考执业证书。只是鸡零狗碎的现实生活，让她无暇顾及那么许多。

　　总是在想，等远远大了再说。谁想到……

　　李阿姨对她非常了解，一口答应：“好，阿姨一定帮你介绍个靠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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