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星空

　　方兰生睁眼，看见天空透过落地窗映进视网膜，干净的蓝色，没有云。
　　像是过去十八年里的每一个好天气一样。
　　傻笑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穿衣起床。

　　天庸大学今天校庆，不打考勤不上必修，方兰生乐得清闲在家里睡了个饱。百里屠苏几天前就之前给他发了短信，说晚上他有场舞台剧，记得看。当时方兰生正和从少恭哥哥变成少恭前辈的总角之交吃午饭，收到短信后握着手机想象了一下百里屠苏站在台上面无表情地念琼瑶式的台词，很不给面子地喷笑出声。笑的太得意被自己呛到，又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欧阳少恭好心给他拍拍背心，不巧正好和进来饭堂的百里屠苏看了个对眼，收到一记类似于猫儿护食的眼刀。

　　出门的时候特意看了看表，十一点，离晚上的表演还早得很。方兰生掰着手指头算之前得知的几个朋友所在的节目组，决定先去襄铃的烧烤摊子蹭饭。完了可以去游园活动区找女妖怪。之前拍着胸口说自己无事一身轻的尹千觞八成会被少恭使唤去做苦力，大概不会那么容易碰上——想到这里方兰生就忍不住想笑，堂堂管理系助教被个医科的研究生呼来喝去，他倒也不嫌丢脸。然后上午百里屠苏和他那一干子学生会干部听说要去迎接什么领导，怕是也一时脱不开身。方兰生转身想往运动场走，没想到一回头说曹操曹操到。学生会的礼仪服白衬衫压紫边和深青莲色西装外套打眼得让人没办法忽视。远远儿的，就看见以陵越为首的一拨儿人就走过来。
　　和自己师弟师尊一样面瘫的学生会长大人礼貌性地冲他点了点头，百里屠苏碍于人太多也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早，哪怕现在时间一点都不早了。只有小师妹芙蕖笑嘻嘻地问他吃了吗有约人吗，阳光娇俏的笑容却莫名地让方兰生背上泛起一股凉意。
　　睡莲大大，你以为我还能约什么人，就算是你说我拆你西皮我也是不会退缩的。方兰生努力让目光传达这样的信息。
　　芙蕖笑得更加欢畅，方兰生觉得寒意又加重了一层。

　　甩甩头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方兰生哀叹怎么学生会都是些古怪的存在。一转头却又看见宣传部干事陵端－—著名有碍观瞻分子——抱着满手的条幅经过，用一种“告你侵权哦“的眼神看着自己。一时间一股忧伤的不良反应从胃部油然而生，只好扭头迅速离开现场。
　　只是回头时无意瞥见百里屠苏的背影，套着深紫色西装的背影挺拔坚韧，肩线腰线流畅得让人移不开眼。
　　方兰生愣了半天，只在心里憋出一句“木头脸这混蛋倒真没浪费衣服”。

　　蹭饭过程很正常，意外只是没想到红玉会和自己表哥晋磊的女朋友一起来。方兰生一直有点怕叶沉香，远远躲着，心想怎么没见着贺文君，不然也不必如此狼狈。红玉看他反应忍不住直笑，开口：“猴儿不必躲了，我这就和沉香找文君去。”而后倒真的转头走了。方兰生看着两个窈窕背影摸不着头脑，只好庆幸自己没多做纠缠。襄铃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问：“叶姐姐的对象真的是你哥？”
　　方兰生莫名其妙：“不然还有谁？”
　　襄铃睁着双清亮的眼睛看他半晌，笑笑：“呆瓜真是呆瓜。”
　　说完小姑娘就收拾摊子去了，把仍然没反应过来的方兰生晾在一边。方兰生有点茫然地抓抓后脑，心想怎么现在的女人心思都绕来绕去跟迷宫似的，那迷宫还是仙剑３．５的级别，让人想不明白。

　　然后就是晚上六点，百里屠苏的短信此刻安静地躺在方兰生的收件箱里。
　　“看完后来后台。”
　　只是这时的方兰生没发现。这时候他还直直地把目光投在光影变幻的舞台上。手机被他调成了静音模式，连震动都不想开，唯恐被打扰。
　　百里屠苏的角色是个黑衣的少年剑客，沉默寡言程度简直就是本色出演。脑后留着的长发被梳成一条长辫利落地甩在身后，尾端颇具异域风情地挂着两片鸟羽。他以前有过练剑的底子，腾挪翻转把几个剑花挽得极好看，舞碎一片灯光。方兰生视线追着辫梢的两片白色上下翻飞，觉得灯光打在上面白的刺眼，又鲜明的让人吃惊。似乎周围的其他角色都隐去身形或淡入幕布，只有百里屠苏身影是深刻而清晰的。
　　方兰生听见他念台词，今日之缘，明朝逝水，字字清楚沉稳。
　　光影明灭，舞台上的人容色如常。方兰生却突然就难过起来。

　　那部戏的末尾是百里屠苏说这一世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说完就在黑鳞绿纹做得很是精致的道具龙上合上眼，就像真的死去了一样，四周干冰和蓝色的灯光流转回旋表示这是在天空里。而后幕布缓缓落下，颜色沉重得像是化不开。
　　台下女孩子的哭声一片。方兰生觉得心里像是被抽空了一块，那句台词在胸腔里四处撞击，发出沉闷的回声。
　　有点痛，他想。

　　恍恍惚惚走出礼堂摸出手机才发现有未读消息，看完又忙不迭地跑回去。
　　百里屠苏正在卸妆，头发打散了披在脑后，手里拿着刚刚从左耳取下来的兽牙耳坠。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和还在喘气的方兰生对视，眉心一点朱砂安静地红。
　　“坐，我去换衣服。”
　　方兰生四下看了看，苦笑一声，这后台一片凌乱，戏服道具散落一片，哪里还有地方坐。
　　百里屠苏回来时换了件普通的黑衬衫，领口压着红边，和他那套戏服有点异曲同工。他发现地上被收拾的干干净净，连首饰都好好归进了匣子。方兰生坐在装服装的木箱盖子上抬头看他，灯光被挡住面目模糊，眼睛却是清亮的。百里屠苏看他瞪着自己一语不发不知心思又飘去了哪里，不由觉得好气又好笑。索性直接伸出手把人拎起来，等他手忙脚乱地站稳，才把手顺着对方肩膀滑下去，找到皮肤温度略低的左手握住。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走了。”
　　方兰生难得地没说什么。

　　穿过操场时方兰生有点窘迫，听见草丛里依稀的快门声手心都渗出了汗。百里屠苏握着他的那只手反倒还收紧了一点。方兰生气恼地抬头看他。百里屠苏目不斜视：
　　“你怕什么。”
　　方兰生只好咬咬牙一跺脚权当什么都没听见，无视草丛里传来的细细笑声和私语装作中气十足地迈开步子。
　　“你要去哪里。”
　　方兰生脚步一顿，咬牙切齿地回过头来看他。
　　“左转上天台。”百里屠苏依旧丝毫不以为意。

　　那出戏很长，演完已经接近八点。春天刚刚才到，天黑得还是早得很。这时候的天幕上已经镶满了星星。百里屠苏自顾自坐在天台边缘，手也没松开。方兰生只好不明所以地在他身边坐下，又按他目光示意地向天空望去。起初只能看见一轮抢眼的月亮，然后就像突然有人撤去了幕布一样，漫天繁星猛地撞进眼底。
　　百里屠苏一语不发，只静静地仰头看天，黑发柔顺下颌线条弧度漂亮。方兰生差点搞不清要看哪里。
　　木头脸今天吃错药了？方兰生有点莫名其妙，虽然很受用这星空，但是他不太能明白百里屠苏的意图。大概对一块木头来说要他学会怎么营造浪漫是不是太难了点。
　　“天枰座β，天空里惟一肉眼可见的绿色恒星。”
　　百里屠苏淡淡开口，语气就像是在答一道试题，平铺直叙但不知怎地方兰生觉得他有些紧张。
　　大概自己也吃错药了。方兰生暗自想，只见过这家伙淡定地说出憋死自己的话，几时见过他紧张。顺着百里屠苏目光看去，果真有一颗绿色的星星在遥远的一角散发着温柔的绿光。
　　“……很远，但是很美。”同样没头没脑地一句话。方兰生却忍不住收回目光转头看着百里屠苏的侧脸，想看看这一句话从哪里有了这么一点寂寞的味道。
　　然后他就突然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方兰生低下头去笑出声来。这次换百里屠苏疑惑地看他。方兰生顺势拉起交握的那只手向天空某处指去。
　　“荧惑星，即火星。”他笑的得意，头上一颗星暖暖放光，看上去颜色比远处的天枰座β要亲切一点。百里屠苏看了看星星，又低回头来看他。
　　方兰生索性松开手站到百里屠苏面前，笑着说：“木头脸我是不知道具体的那些数据啊什么的，但是它和那什么天枰座β之间，距离很远没错吧。”
　　百里屠苏点点头。
　　“但是呢，”方兰生张开双手望向他，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浩瀚星河。
　　“木头脸你看，不过如此而已。”
　　从左手指尖的天枰座β到右手指尖的荧惑星，青色Ｔ恤的少年双臂像是跨越漫长空间的桥梁一样伸展开。方兰生笑容看上去自信得就像真的能够不把那些距离放在眼里一样。
　　也许他真的不以为意也说不定。
　　不在乎时间空间，不在乎规矩方圆，也许方兰生眼里的世界简单到两条手臂就能够概括。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只有想不想要而已。
　　只是想要，于是就在一起了。简简单单的。
　　他比他任性，比他孩子气，反而比他看得透彻。只有明澈如他才能轻易做到最难的那件事——随心意而活。

　　等到方兰生反应过来，百里屠苏已经把双手环上他腰。方兰生脸几乎是撞上对方胸口。
　　“确实，不过如此而已。”伸出手就能拉他入怀。百里屠苏有点想嘲笑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担心这个聒噪地在身边打转的人离自己距离远了，明明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方兰生觉得自己心跳有点乱，但是很快地，凌乱的节奏就和耳边的声响重合起来，一下一下，清晰有力。之前耿耿于怀的那句台词带来的空虚感烟消云散，心里被填的很满。
　　“谢谢。”他听见百里屠苏说。
　　“不，其实我也有点怕。”他听见自己回答，“你演到最后的时候，连我都觉得你是真的……”顿了一顿，“不过现在我觉得，还好都是假的。”

　　死亡和分别都是假的，而生活是真的，相拥的对方是真实的。
　　快乐和希望都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的，未来还很长，美好的事情还有很多。
　　就算是有着看似很遥远的距离，就像看上去两颗无法相遇的星星那样遥远。
　　但是在这里，在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如此而已。
　　再怎么遥远，也可以换算成一个拥抱。

　　ｔｈｅ　ｅ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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