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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许寸心重
楔子
恰逢乱世,男儿本应在沙场上征战四方。然而如今更多的人选择在烟花之地买醉,假装着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内心却是无尽的逃避。
这样的乱世,捧红了一个舞姬——洛阳秦负儿。她本名秦贞儿,只因李氏王爷点名要她献舞,醉酒间竟将她的名字读作了负儿,自此她便名声大作,遂改了名,权当王爷赐名负儿了。
一
“姑娘,此番前去的伊阙山头都是那人的,他请姑娘跳舞,出手也真是大方啊。”软香马车内,身穿鹅黄衣裳的丫鬟小鱼感叹道。
静坐另一边的女子微阖双眼,并未答话。她一身白衣曲裾,长裙及地,腰间配一朱红鎏金绸带,只衬得她腰肢细软,气质清冷。
“姑娘,前方连着好多山呢,是不是快到了?”小鱼显然还未出门见过世面,隔一会便拉开流苏珠帘看看窗外的风景。
白衣女子这才慢慢睁开双眼,轻缓地伸出手撩开珠帘望了望,淡笑着回答道:“是快到了。”
马车驶向的是洛阳周遭的伊阙山脉,那几座山头都是一人的家产所有,他命人在两山之间筑了长廊,长廊下便是他山中的别院。而马车内坐着的,便是洛阳名舞姬,秦负儿了。
几个时辰的行程在伊阙山脚慢慢停下,小鱼托着秦负儿下了车。
她抬眼望了望跟前云雾缭绕的山峰,细细叹了口气,正欲提步踏上山路,身后的小鱼却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捧起秦负儿及地的裙摆。
“姑娘,当心这裙裾被山上的泥土给弄脏了。”
秦负儿并未顿住步子,却不着痕迹地拂开小鱼的手,浅浅地回道:“这都下了地,岂有不脏的道理。”
小鱼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跟上秦负儿不紧不慢的步子,两人一齐走上山路。没走几步,便见前方有人迎来,身后还跟着一顶春轿。
“秦姑娘。”来人也是一袭白衣,器宇不凡,丝毫不像一个下人。他朝秦负儿施以一礼,却并未真正看她一眼,只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说道:“萧公子命在下迎接姑娘上山。”
“多谢公子。”秦负儿轻瞥他一眼,心中带着些许好奇,侧身绕过他坐上了春轿。
上山一路,几人各怀心思,只有小鱼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不时看看周围形形色色的树木花草,山洞石窟。
二
那白衣男子将秦负儿的休息处安排好,便未出现了。秦负儿坐在细雕檀木梳妆桌旁,就着铜镜为自己额上勾出莲花花钿。
“姑娘,今日是穿这明红色的呢,还是湖蓝色的?”小鱼从带来的包袱中挑出几件霓裳舞衣,又叨念道:“这件葱绿的也不错,衬姑娘肤色。”
“明红的吧。”语罢,秦负儿将胭脂细细点上双唇,在盘好的发髻上装点上各式华美的流苏簪。许久,她对镜中的自己满意地扬了扬嘴角。
才换上明红色舞衣,只听有人轻叩门扉,在门外问起:“秦姑娘若是妆饰好了,便随在下去□□吧。”
小鱼上前应了一声,忙为秦负儿整理披帛,又急急跑去开门。秦负儿略微抬眼望了望门前的人,依旧是刚才那位白衣公子。他不慌不急地等在门口,她便也不紧不慢地挪出屋子,然而对于如此盛装的她,那公子依旧未抬头看一眼,低头走在前边领路,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秦负儿解了先前的疑惑,只道是这白衣公子高风亮节,不愿与她这般的红尘女子多接触。如此一想,她便也缓了步子,转头看向周遭雾气弥漫的山中风光。
绕了弯曲的几条细长回廊,才到了这别院□□,不想庭中齐座了不少王孙公子,似乎都翘首期盼着秦负儿的到来。众公子中不知谁叹了一句“秦负儿!”,整个□□顿时热闹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那一抹明红,除了她身前那人,领她到达后他便远远躲开了。
“今日萧某在这伊阙别院宴请各位,是为了让大家一展才情,吟诗作对舞文弄墨,”坐在主席位的萧公子站起发话,而神色中并没有文人的气态,“看了洛阳秦负儿的舞,不知才情是不是会更盛呢?”
语罢,席间立即有人赞同附和,已立于台下暗处的秦负儿将一切瞧在了眼里,嘴角挂上一丝傲人的冷笑。一旁的乐师已奏起乐,秦负儿一个转身,如仙女般衣袂飘飘,踏上了木质的舞台。
她的出场恰似一瓣红梅,轻落入这寂静山林中。渐渐西沉的夕阳透过云雾散出余辉,正巧洒在她周身。台下的人只见云雾中,她举手,颔首,下腰,红袖生风,青丝胜墨,身姿若回雪游龙,仿佛是从九天之上下凡来的仙子。
随着乐声节奏渐渐加快,秦负儿转而旋转起来,披帛长袖皆随她一齐旋转,若缠绵的红柳丝,也似山中一抹红云。她越转越快,嘴角轻扬,额中的莲花花钿映日闪烁,仿佛一朵莲花在她额前盛开。
一曲舞罢,秦负儿静静立于台前,向台下诗兴大发的各位施以一礼,缓步下台。只见先前的白衣公子已迎在台下,依旧处变不惊的模样,秦负儿见他依旧低着头领回去的路,心中只念叨了句:木鱼脑袋。
回去的路却似乎较来时要长,或许是因为那山路绵延向上,秦负儿故意放慢了脚步,而身前的白衣公子也缓了脚步,算是照顾到秦负儿。
踌躇许久,秦负儿朱唇轻启,淡淡问道:“公子先前,没看负儿跳舞么?”
那白衣公子微顿脚步,复又不紧不慢地在前头走着,却头也不回地沉声答道:“看了。”
秦负儿略带错愕,竟是接不下话,只得继续望向山中云雾,缓缓跟在他身后。
三
一连数日皆住在山中,秦负儿只听得一旁的小鱼不停地计算:“请姑娘出场的酬金一日是一百两,一夜是一百五十两,如今我俩在这山中住了七日,再加上小鱼的酬金是……”
每每看到小鱼绞尽脑汁地算着进账,秦负儿都淡笑着摇摇头。无事时看着弥漫山中的雾气,透过云雾的朝阳晚霞,若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她时常着素衣漫步山路,也时而望向两山之间那如九天仙境一般的,鬼斧神工的长廊。
来到伊阙别院的第十日,秦负儿与小鱼走到长廊旁。秦负儿刚想提步上前,只见小鱼也默默跟在后头,她冲小鱼微笑,说道:“小鱼,我要去看看对面的山,你便留在这吧。”
“可是……”小鱼有些犹豫,望了望只容一人半通过的长廊,轻轻伸手拉住了秦负儿的袖子。
“莫不是怕我逃了不成?”秦负儿巧笑嫣然,眼中带着些许打趣的意味。
小鱼慢慢缩回手,低头细声说道:“可阿嬷要小鱼跟好姑娘的。”
“你我若是不说,她自然不会知道。”秦负儿侧头看向一望无际的山脉,神情却带上了一丝恍惚,“放心吧,已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也不会一无所有地逃,你说是不是?”
小鱼依旧略带担忧地看着秦负儿,双手却已背到身后,她冲负儿笑了笑,说道:“那姑娘要快些回来哦,小鱼就在这等着姑娘。”
秦负儿淡笑着应允,踏上了长廊。这横在两山间的长廊约摸有一百五十尺长,檐牙高啄,四周弥漫着雾气。秦负儿走到长廊正中时才看清对面的山,却一瞬间失了兴趣,只想在这雾气缭绕的长廊中间立一会。
她颔首,微微阖眼,细细呼吸这山林中自在的气息,感受阳光透过云雾后洒在身上的暖意。微风在耳畔拂过,似是山林的细语,周遭如梦似幻,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也不知立了多久,只觉脚边的木板忽然动了动,秦负儿以为小鱼跟了上来,便带着笑意转头,而云雾中浮现的竟是那白衣男子,白衣和着云雾,愈加不真切了。
“公子?”秦负儿略带惊讶,而笑意却停留在唇边与眼神中。
白衣公子也未作解释,反倒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依旧面无表情,张口问道:“这几日看来,秦姑娘分明是个性情寡淡之人,却在这风口浪尖上过得安生。姑娘何不为自己赎了身,换个身份安稳生活呢?”
秦负儿当初并未想过会名声大作,只等赚够了钱赎回自己,再存些生活的本钱。可没想到经改名一事,自己被洛阳各大官员富商追捧,阿嬷竟将价格越开越高。如今想要离开这些是是非非,也是愈加困难,或许哪一日自己容颜老去再无可利用之时,便是安生之日了。
隔着淡淡的云雾,秦负儿勾起唇角,抬眼寻向白衣公子的双目,缓缓说道:“公子不也如此,明明器宇不凡,却屈居在此,只甘心当个门人,岂不是太可惜?”
只见面无表情的他忽的一愣神,神情竟有几分动容。
“时至今日,也只道是造化弄人罢了。”秦负儿看不真切他的神情,便侧头看向一旁的山林,然而却听得跟前那人轻笑一声,一字一顿地对她说道:“在下姓江,单名一个齐字。”
秦负儿微微诧异,山中云雾却此时此刻渐渐被风吹散,被吹到了另一头去。她转头望着跟前的江齐,他也正浅笑着回看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眼底的清明,本以为是一潭死水,而却是一波清澈的池水。
四
若是不知一人姓甚名谁,那他在记忆中便不会有一个特定的位置。然而一旦被冠上了名字,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秦负儿在伊阙别院十三日,没有记住别院的豪华,也没记住那些不知姓名的王孙公子,她只记住了江齐一人,看似低眉顺眼,却气质非凡的江齐。见过这么多男子的秦负儿深谙人心,在这么多门人中,她觉得只有他一人将来必有所作为。
然而明白,也只道萍水相逢。洛阳这么大,他或许不会走出伊阙离开萧公子,即使走出萧府,也定不会来秦负儿所在的地方。
一晃时日竟已过去两年,秦负儿凑够了赎身的钱。小鱼又在三个月前被一位公子相中,硬是给买了回去,如今的水榭只剩她孤单一人。自己已然双十年华,洛阳秦负儿的名号虽犹在,可外头早已有人说她年老色衰,比不上新的舞姬了。
然而李氏王爷在此时,深秋落叶纷纷之时,又一次点名要秦负儿献舞。这一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也有人说李氏王爷看中了秦负儿,想纳她为妾。秦负儿依旧我行我素,淡然处之,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上台旋舞,只想着在自己这最绚烂的一支舞后,为自己赎身离开这一切是非。
舞罢,她在观舞的人中看到了江齐,好像是摒弃了周遭所有人,唯独看到了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他仍然是以淡淡的目光看向她,她却第一次乱了心神。
随着王爷家仆前去领赏,绕进了王爷府中的花园,秦负儿却看到江齐站在一座红漆木桥中央。领了珍珠几斛,按原路返回时,她看到他仍是站在那里,他静静看着桥下的碧波湖水,而她静静看着他。
两年未见,他依旧身着白衣,而她只觉得他原本的收敛气息却张扬了不少。他未动,她却先朝他迈开步子。
“江公子。”她只想淡淡开口,心中却难掩喜悦。原本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却不料还能再次遇上,她很满意,他看到了她最后一支舞。
江齐含着淡笑转身看向她,仿佛笃定她定会前来寻他,也让她觉得,他只身站在那,只为等她前来。
“秦姑娘。”他缓缓张口,连眼神中都带着笑意。
一时间无人再答话,只闻得桥下涓涓细流,锦鲤划过池底,似乎连秋风扫过的落叶飘落在水池,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负儿与江齐对视许久,脸上微红,轻咳一声,低首问道:“公子可是已离了萧府?”
“正是。”他依旧含着笑看向她,说道:“若不是秦姑娘的一席话,江某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的话语中净是与熟人攀谈的意味,末梢还带了些许调侃。
秦负儿勾起唇角,不由得笑了起来,感叹道:“如今负儿已是双十年华,公子今日所看到的,便是负儿的最后一支舞了。”
江齐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又瞥到她携在手中的几斛珍珠,眼神却淡了几分,问道:“秦姑娘可是如传言所说,要入王府?”
秦负儿先前正疑惑他的眼神,听得他的语气不自觉莞尔一笑,回答道:“伊阙长廊中,公子的一席话,负儿自不敢忘。”
江齐了然,冲她温和地笑着点头。远处似乎有人走近,他绕过她,缓步走开了去,未说道别之辞。
秦负儿也明白,她转身凭阑,静静看向池水中嬉戏的锦鲤,心中默默念道:秦贞儿,今日之后,你便自由了。
五
秦负儿命人携着十三箱珠宝金银,带到了阿嬷的房门口,只道自己不再要那楼阁水榭,也不需剩下的荣华富贵,只求接下去的日子过得安生。阿嬷也不再像以前,只道了句洛阳秦负儿自此便不再了,收下金银,也不作挽留,让秦负儿换回了卖身契。
得了自由后的秦负儿没了住处,当她换上一身墨色,踏出原本住的楼阁水榭时,只剩满满心安。
她听着茶楼中人们对她的津津乐道,消息传开,自有人说她其实是嫁给了王爷,也有人说她隐居山林做了女道士,更有人说她携着珠宝,携着对一神秘男子的情丝,一头栽进了洛水。然而事实上,秦负儿是去找了自己的姑母与姑父,两人在洛阳城中开着一家豆腐铺。起先对于她的到来,二老并不欢迎,不过秦负儿明白,这些都能用金钱打发。
她开始扮作寻常人家的女儿,有个哥哥,有父母,豆腐铺在她的帮助下也开大了不少。秦负儿学着做豆腐,姑父姑母选豆浸豆,跛脚大哥催驴儿磨豆,她自己负责滤浆煮浆。日子过去了大半年,秦家有位豆腐西施的传言,已传遍了各大街坊。
然而秦负儿先前带来的钱财也有用完的一日,姑父姑母再也没法从她身上要到钱,猛然换了嘴脸,硬是要她嫁给那跛脚大哥。
世事变换,那一瞬间,不知为何,秦负儿脑中只想到了江齐。她带着自己从前的霓裳舞衣,连夜奔逃而走。一路奔跑到城门口,她呆立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有一辆马车从城内朝她驶来,前头挂着两盏昏暗的灯,摇曳在车门旁,经过她身侧时却缓缓停了下来。马车中人掀开窗帷,竟是江齐。
江齐将她请到马车上,两人默默无言。他既不问她这半年过得如何,也不问她为何夜半出现在此处。秦负儿见马车驶向城外,不禁问道:“公子连夜赶路,这是去哪?”
“汴州。”
马车内更是昏暗,角落里放着一盏小小的烛火,然而前方的夜仿佛无边无尽,车前的两盏夜灯也只能照亮周遭约摸五六尺。
“为何是汴州?”秦负儿装作望着车窗外,可外头的一切着实看不真切。
“良禽择木而栖。”
他淡淡作答,秦负儿却只道他是聪明人。如今的洛阳一日不如一日,这李家王朝也只怕撑不了多久。然而近几年汴州人才辈出,依他才智,定能谋得高就。
秦负儿正琢磨心中所想,不料江齐开口问道:“江某一路赶去,会在郑州稍停几日,不知姑娘作何打算?”
秦负儿思索半晌,才缓声答道:“负儿正想去郑州。”
江齐微微点头,声音缓和许多地说:“路途有些遥远,不如姑娘先稍作歇息吧。”
六
抵达郑州已是七日后,可这七日中,秦负儿已暗暗下了决心。若是遇到一个人一次,那是萍水相逢,那么接连遇到三次,这第三次还是他救她与水火之中,秦负儿已经相信,这是缘分。
到了客栈,江齐要了两间上房。秦负儿只觉得自己当初的直觉果然不错,离开萧府,他定是遇到了识才者。
傍晚,秦负儿坐于铜镜前,拿出许久未用的妆奁,扑粉,描眉,点唇,画上莲花花钿,插上流苏簪。待自己看得满意后,她又穿上自己最爱的那件明红舞衣,披上披帛,跨出自己的房间,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来人开门,却不由得一怔,站在他面前的便是当年的洛阳秦负儿,一如三年前的装扮,明眸皓齿,朱唇卷睫,仍旧带着一抹傲人的微笑。
廊中有人经过,不由得侧目,江齐这才回了神,侧过身让负儿进屋。
秦负儿也不客气,进屋便几步踱到窗前,望向窗外月色,隐隐的雾气围绕着天上玉盘,只是这场景似曾相识。
江齐关上房门,也未走近她,只等她说出盛装而来的原因。
琢磨许久,秦负儿轻叹一声,侧头看向江齐双目,说道:“此番前去汴州,公子若是愿许负儿一诺,负儿便可予公子千金。”
“一诺千金?”江齐也未料到她会说什么,一时间似乎沉醉在她的明丽双目中,“姑娘何意,说来听听。”
“早前洛阳城外洛水旁,阿嬷曾让各位公子竞价过负儿的初夜。”秦负儿依旧静静注视他,缓声说道,“价格上了千金,而因两位显赫世子争执起来才作罢,自此负儿便是卖艺不卖身了。”
“哦?”江齐微挑眉,等她继续说下去。
“公子若是许诺,此番前去求得一官半职,便娶负儿为妻,负儿今夜可予公子千金。”语罢,一抹桃红染上负儿脸颊,她依旧注视着江齐,待他回答。
他端详她许久,揣摩着她的话,沉默半晌才开口,语气中却带着微微笑意:“秦姑娘为何愿以此千金,换江某一诺?”
“公子此去汴州,谋求官职,怕是又要几年了吧。”秦负儿垂眸静静想了半晌,又说道:“负儿只想让公子记得自己还未老去的模样,有了公子一诺,负儿便觉值得。”
江齐并未作答,心中也在思索。秦负儿不再看他双目,只微微低头,等他开口。房中烛火传来微弱的爆裂声,更突显气氛安静得使人窒息。
秦负儿静静等着,却觉得或许自己算错了人心,看得再多的人,眼前的江齐分明是最不可捉摸的那个,自己又怎能笃定呢。
只觉烛影摇晃一瞬,她已被他环进了怀中。负儿仿若还未清醒,甚至认为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就好像当初他一字一顿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那么不真实。然而温醇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只听他柔声说道:“最初识我如此,也只有你秦负儿一人。他日,江齐必请八抬大轿,将你明媒正娶。”
秦负儿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不由得微笑起来。
正是三月十五,轻风拂一地新春。她身着明红舞衣,却正是嫁衣的颜色。江齐与秦负儿以月为媒,以茶代酒,一诺千金。
七
九年一瞬,恍然如梦。转眼间,脚下这方土地已更名改姓,从李家变为了石家。乱世依旧,可还有谁能记得十年前,洛阳秦负儿。
秦负儿与江齐在一诺千金之后三日便分别,他赶去了汴州。而后不到三个月,战火被挑起,她流离失所,一路飘零,逃到了金陵。九年如一日,她白天在秦淮河边摆摊卖豆腐,夜晚常常漫步河岸,望向河中画舫,仿若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却依旧是满满的逃避。画舫中的雅姬时常弹起她曾跳过的舞曲,可谁都不会再记得曾有一个秦负儿,而她,也变回了秦贞儿。
一日她正欲收拾摊子,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裙的美貌妇人在她面前停下,细细打量许久,喊了一声:“姑娘……?秦姑娘?”
秦贞儿停下手中的动作,脸带微愣地看着眼前的妇人,迟疑地张口:“小鱼?”
“果真是姑娘!”当年的小鱼,如今的美妇人吩咐身后的奴仆先回客栈,激动地一把拉住秦贞儿的手,眼中满是重逢的喜悦,“此次随夫家来金陵游玩,却不想可以再见到姑娘。一别十年,姑娘可好?”
秦贞儿看着小鱼拉着她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别十年,天差地别。她冲小鱼微微一笑,柔声说道:“一切都好。”
“当年,小鱼走后不久,便听闻姑娘赎了身自此消失了。如今姑娘……”小鱼略带不忍地端详着如今的秦贞儿,喃喃道,“姑娘,可曾后悔过?”
“后悔?”秦贞儿不解地笑了笑,回问道,“因何后悔?”
“姑娘当年的身价自不用说,若是同小鱼一样遇得良人……”
秦贞儿细细瞧着小鱼的双目,眼神中似乎还带着当年的不谙世事,她不禁笑着打断她的话:“小鱼,当年你还未出阁,与我自然不同。”
“就算是姑娘,那也一定能遇得良人的。”
秦贞儿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棵河畔垂柳,问道:“你可否看见,那树下的蓝衣小儿?”
小鱼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你是否还记得,当年伊阙山中,那江齐公子?”秦贞儿垂眸,仿佛一闭眼就能想起当时的一切。
“依稀记得,那时姑娘将我留在长廊旁,没多久江公子便来了……”小鱼猛然顿悟,惊讶地转头看向跟前的秦贞儿,问道,“啊,莫非……”
秦贞儿点头,只见那蓝衣小儿瞧得她收了摊,一边叫着娘亲,一边欢喜地朝她跑来。她温和地笑着握住小男孩的手,抬眼对小鱼说道:“他是不是良人,我不知道。可我信他,信他一诺千金,也信他一定会找到我。”
小鱼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秦贞儿,和她手中牵着的蓝衣小儿。秦贞儿推着小木车,冲小鱼微微点头,两人遂缓缓离去。
八
秦贞儿与小鱼重逢不久后,小鱼便常差奴仆送东西到她的豆腐摊上,偶尔是一些珠宝,偶尔是一些胭脂水粉。秦贞儿笑着收起,心里却感叹,小鱼虽是顾及往日情分,可这些东西早已不再适合如今的她了。
小鱼与夫家终是要回程,临行前又来探望秦贞儿,惹得周围一齐摆摊的大婶都问起,秦贞儿只淡淡说是旧相识。
没过多久,满城都在议论都城的上州长史要来迎娶一方富甲之女的趣事,都说那上州长史曾是金陵人,没想到娶个妻子也得是金陵人。
一日,秦贞儿刚收了摊,小儿迎上来,硬是要拉着她去看今日进城的上州长史。秦贞儿拗不过他,只得被他拉着去了。
秦贞儿才安置好木车,便见到大街两旁立满人群,自城门口一直排到那富商的宽阔府邸前。两人去时已晚,只得站在人群最外头,小儿不依,悄悄地钻到人群最前头去了。秦贞儿挤不上前,恰听得边上的几个大婶议论,说那上州长史品级不小,又年级轻轻相貌堂堂,和那富甲之女如何相识如何定终生。
正当这时,城门口的人群一阵喧哗,远远便望见有十几人护着那身后的白衣男子,前后均是踏马而来。
秦贞儿找不到小儿,正慌张地四处张望,好不容易找着了,她连忙紧紧牵住他的小手,抬头一眼却望见那马上的人,上州长史。
九年,恍如隔世,可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那是她心心念念了九年的江齐,她朝朝暮暮盼着的江齐,他来到了金陵城,踏马而来。可他是来娶一方富甲之女,而不是她秦贞儿!
“娘亲,手疼,娘……”小儿的轻呼声传来,她恍然地松了松手,两眼紧盯马上之人,心中已满是决绝。他在马上器宇轩昂,已然有了大官风范,还如当年一般不紧不慢,从她面前经过。
已然九年,他依旧一脸淡漠,她却已不再是原来的秦负儿了!
秦贞儿两眼失神地看着他渐行渐远,胸口一阵郁卒,咳了几声,竟是咳出血来。眼睛越是紧盯,咳嗽越是停不下,终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是家住隔壁的周大娘在照顾她,小儿在一旁抹眼泪哭泣。她询问之下才知,自己竟是躺了整整三日。小儿哭得眼睛红肿,她满是心疼,然而睁开眼,皆是自己不愿接受的事实,叹着气闭上眼,又尽是那些数不尽的回忆。
九年前,三月十六,白日里桃花纷飞,她于他怀中醒来。江齐眉眼中竟是满满的宠溺,他替她画眉点唇,为她梳妇人的发髻,在铜镜中与她相视一笑。
离别之时,客栈前,桃花瓣纷纷零落,两人对视不语。他拉过她的手,一片桃花落于她手心,他轻轻拂开她手中的桃花瓣,在她的手心写下了一诺千金四个字。她莞尔一笑,他满脸不舍。
离别前的那三日回忆竟像三年那么长,一直在她脑海里留存着。她逃去金陵,一人生下孩子,受尽周遭人的白眼和非议。靠着那三日的回忆和孩子,她撑过了九年,心中也总有个念头,他会来找她,一定会。
只因他为她画眉时曾偶然提到,他是金陵人,她便来了金陵。而如今她却发现自己竟是痴了。明明在烟花之地长大,看尽一切负心之人,竟是忘记了自己所明白的这一切,一心盼着江齐来找她。
自己真是痴了。
这九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自以为是的一诺千金,又是为了什么?
秦贞儿睁眼,唇角渐渐勾起一丝如十年前一般的傲人微笑。
“娘亲……”小儿一手抹着眼泪,另一手轻轻搭住秦贞儿的手,撒娇般地摇了摇。
秦贞儿却像没事了一般摇摇头,拉过小儿,温柔地耳语道:“孩子,你过来,听娘亲说……”
九
三月十五,月色袭人,月下桃花纷飞。已然是上州长史迎娶娇妻之时。
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江齐一身红色深衣骑在马上,身后护着大红花轿。经过城墙边,前方却众人集聚,皆围在墙根旁抬头看着,不时议论纷纷。江齐询问之下才得知,有一红衣女子,在城头跳舞跳了整整一日,从白日至黑夜。舞姿虽美,可无乐起舞却甚是奇怪。
江齐抬眼望去,月色下那女子以红布蒙住双眼,再仔细一看她的双脚已然踏血,将本是淡色的布鞋染红,成了红色舞鞋。可她仍不停地旋舞,全然不顾,不顾周遭的一切,也不顾自身的一切。
一丝熟悉自心底泛起,他竟忽然看不真切那月下的女子。那一瞬他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正如此时此刻的场景一般:八抬大轿,明媒正娶。那一瞬他也终于明白那女子的身份。他急速下马,不顾身后待娶妻子的叫唤,飞奔至城头。
待他跑上城楼,那女子却像忽然消失一般不见了,只留她蒙住双眼的红布静静躺在地上,同在地上的,还有斑斑血痕。
月光如此明亮,地上的红布被城头上的微风吹起,吹到那被月色映得发黑的血迹旁。
江齐慢慢走上前拾起红布,手才一接触,便发现那红布早已被泪浸得湿透。
“公子,公子。”正当他握着红布发愣之际,一蓝衣小儿拉住他的衣摆,怯生生地叫他。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那蓝衣小儿,只觉得那小儿眉宇之间竟与他有些神似,而双唇的弧度却与那记忆中人如出一辙。
“娘亲要我告诉公子一句话。”小儿见江齐没反应,自顾自说了起来。
江齐这才回神,伸手轻扣住小儿双肩,面露一丝慌张,急急问道:“你娘亲可是秦负儿?”
他抓了抓脑袋,嘟了嘟嘴,纳闷地回答:“不是啊,我娘叫贞儿。”
“贞儿?”他浅浅吟了这名字两声,忽地顿悟,转而又问起那小儿,“那你呢,你叫什么?”
小儿面带好奇地看着眼前穿着喜服的男子,张口回答道:“我叫江诺。”
“江诺?江诺!”江齐喃喃念着,忽然无力地跌坐在地,脸色惨白。蓦地他苦笑几声,伸手轻轻摸了摸江诺的头,又问道:“那你娘亲,要你告诉我什么?”
“娘说……”江诺又挠挠脑袋,吧瞪着眼想了许久,学着那女子的神情和语气,一字一字地说道:“娘说:‘芳心谁可,错与其人!’”
江齐猛地一怔,明白什么似地连忙站起身,快步走到城墙边。他朝下远目望去,眼神忽顿,胶着在某一点,许久许久,他却无奈地长叹了口气,脑海中回想起她曾说过的那句话:“时至今日,也只道是造化弄人罢了。”
一切都像九年前的那一夜,她盛装而来,巧笑嫣然,一字一句早已刻在他的心里。月还是九年前的月,江齐怎敢忘。他怎敢忘那女子,立于群山之中,回眸那一瞬的明媚笑颜。他怎敢忘记她说的话,如今只空恨自己顾着前程、地位、金钱,竟是再三留下她一人。九年前是如此,九年后仍是如此。
“最初知我者,只有你一人。至始至终,如此待我者,也只有你一人。”江齐抬头看向那皎洁的月,微微叹息,“可江齐竟是半分都不明白你。今夜之后,只怕是再也不会有秦负儿此人了吧。”
依旧是月色渐浓,染上雾气,而城墙下喜乐奏得正欢。三月十五夜,桃花纷飞,那一抹明红,鲜艳如嫁衣,渐渐湮没在夜色之中。
十
“说到此,秦负儿的故事便是讲完了。”说书人摇着白羽扇,得意地捋着长胡子。
粉衣少女眉头一紧,不依不饶地追问:“啊?就这么讲完了?江齐呢?”
“自然是要去娶他的美娇妻了。”说书人笑着,收拾起桌上物什。
“他就这么忘掉秦负儿了?!”粉衣少女拉着说书人的袖子,继续问道:“那秦负儿呢,秦负儿哪去了?”
“这天下之大,她爱去哪儿去哪儿。”说书人两眼朝上一翻,伸手拂开粉衣少女的手,拍了拍袖子。
“依我看,当年江齐或许去找过秦负儿。”立于最外头的那位,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却在此时发表了意见。
“那他为什么最后没追上去呢?”粉衣少女不解,转头问起那人。
“也许江齐突然明白,秦负儿只想让江齐记住自己。”那白衣老者带上斗笠,准备离去,眼神中却是一片清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那一夜,江齐必定永生难忘。”
粉衣少女好奇地眨着眼看着老者,又略有些不理解地看向说书人,那说书人竟不知何时早已离去。再一回头,那白衣老者也已不知去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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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从前世今生的催眠里面看到的,白衣女子穿过山中雾霭重重的长廊,对面的男子气宇非凡,相视一笑。以及隔着人群,她手中拉着小儿,他骑着马自她面前走过,不作停留,看不见她。于是有了这篇故事。谢谢f,v还有feeling老师的帮忙修改提示题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