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三章态度
“大伯……”卫意在何母那强撑着的倔犟,一遇到亲人,立马化为无形,泪水涟涟。
“好孩子。”卫孚显然也是消息灵通,世家即便落魄,也是具备一定资源。
绿珠见到家主,也是十分的义愤,“主公,何氏实在欺人太甚。他们也不想想,若非夫人,他们哪来今日的风光?”
“绿珠慎言。”卫意在何母口中是不知礼仪,但是未出阁前,能够一而再再二三地议亲,却是因为她风仪出众,极崇礼数。
卫孚苦笑道:“不怪绿珠。形势所迫耳。当日,何氏为一雪前耻,逼我们献上阿爰,我就该想到这一天。只不过,看你为何氏做了那么多,又极受何牢尊重,就没有什么准备。现在想来,却是一厢情愿……”
卫孚自责的声音低低地敲在卫意心上,她终于痛哭出声,“大伯,是阿意不孝,出阁还让你操心。”
“莫哭,莫哭。”卫孚拍着她的肩头,像幼时哄孩子一般,“事到如今,也不必管谁是谁非,总要过了这关才好。你可知,何牢回来向各家派捐输的事?”
“莫非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卫意止住哭泣,红着眼睛看向卫孚。
她回过味来,今日卫孚来的太快了,坞堡虽不大,但从得到她被何母发难的消息,再赶过来,按世家的风仪排场,也得半个时辰。莫非,卫孚其实是主动来找自己,只是路上听闻了这个消息。
“大伯,有话请直言。”
卫孚露出气愤的神色,“我们卫氏只是小士族,按理与现在坞堡内的张氏、钟氏、林氏,该一均捐输才是。更何况我们跟他还有姻亲,送上了两个嫡女。他竟然让我们出的粮草是那些世家的一倍半!还利用现在羯胡威胁让各世家交出武装,由他统一调配。岂不是让我等如鱼肉?”
“大伯如何打算?”卫意也没想到何牢竟然迫不及待要对世家动手了。世家有的是钱粮布帛子女,但也是难啃的骨头。各府私兵虽少,却也是野兽的獠牙。卫意跟他这两年,从收拢流民到建军坞堡,何牢几乎事事与她商量,她了解他。何牢是个谨慎的人。他,为何如此?
卫意觉得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
卫孚儒雅的脸上凶光一闪而逝,继而又颓唐了,“卫氏决定输诚。”看出卫意的惊愕,他解释,“匈奴郝散部、北地马兰羌、庐水胡反,攻北地,太守张损之战死。近期内,不可能有人来解豫州之困了。”
“战局如此糜费?琅琊王,还有三定江南的纪瞻、顾荣,都有可用之兵啊,他们不来重夺洛阳么?”
卫孚脸上痛苦的神色更浓,“傻姑子,你可知琅琊王不日已在健康登基。迁都后再回来的,历代有过吗?”
卫意被这消息击中,痛苦之后便是慌乱。若健康日安,不愿再北伐,那么北地岂不是沦为胡人牧马之所?膻腥之地?
“豫州近洛阳,刘豹的匈奴兵日夜巡逻,我等一出坞堡,恐怕就尸骨无存,家族覆灭。南渡之事只能延缓。为今之计,唯有托庇何牢。”卫孚说完,仿若打了一仗,大汗淋漓。
卫意明白了,清凉的眸子盯着卫孚,声音如同飘忽,“大伯的意思是?”
卫孚低下眸子不敢看她,“为家族计,阿意,你自请下堂吧。”
“主公!”是绿珠惊呼的声音。
“大伯知道,如此对不住你,可,你要铭记,妇人出嫁后的地位是由母族的地位决定的。若卫氏避过此难,为你另觅良婿亦是可行。”卫孚见卫意不说话,以为她不答应,急急劝解。
“我很累,想休息。”卫意觉得喉咙很干,说一句简单的话,都要酝酿好久的唾液。
卫孚露出失望的神色,吩咐绿珠两句,便缓缓离开了。
卫意站在那,看门外卫孚渐渐远去的背影,蓦然地发现这个记忆中风度翩翩的背影,如今却佝偻得厉害。
“绿珠。”
“夫人?”绿珠现在的脸甚至比卫意的还要白。
“我,该下堂吗?”卫意的声音轻轻的,轻轻的……
绿珠听到了,但是她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装并未听见。“夫人,奴婢扶你再歇息会吧。郎主还是很担心你的。”
何牢?
我该相信你么?
你心中的那根刺,到了拔的时候,你会犹豫么?
卫意昏昏沉沉地躺着,从噩梦中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前面有什么消息么?”她问。依何母无事也要闹三分的性子,不可能就这么放过自己的,况且还有何皿在。
绿珠答:“未有消息传来。捂丑一直在甬道那边等着,一有消息会立刻通知夫人的。”
捂丑是她院中粗使仆桑妪的儿子,出生那年正逢饥荒,桑妪怕没粮食养,打算把他捂死,却不想他命大得很,闭了气,扔在街上,两天后大雨却把他浇醒了。卫孚听说了,觉得很惊奇,便做主放了他这小儿的口粮,这才长大。
该来的,总会来的。卫意确定何牢现在肯定已经被何母拉着哭诉过了。只是他现在不来找自己,是何原因?
他到底信了没有?
他到底信了多少?
她了解何牢,何牢对事情的看法从来都是不偏听不偏信,简而言之就是认为任何事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她,卫意,在何母口中害死他孩儿,苛待他母亲妹妹,丢下他父亲。
若她矢口否认,何牢是不会信的,甚至会把心再往何母那里偏一偏。
一夜过去,卫意自半夜醒后就没再合眼。
她不等鸡鸣,便带着绿珠下厨亲手做了羹汤。
这是她的习惯。
做姑子的时候,晨起侍候家族长辈。出阁后,侍候何母、何牢。
今日,她不再去何母那儿,只准备了何牢一人所食。
何母那里已经是你存我亡的状态了。
她此行,只希望,何牢能看在她卫意这些年的作为上,对何母不再那么放纵。何牢不是孝子,否则也不会一个人跑去谋前程,连个口信都不留。甚至临走时还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
若非如此,何母和何雾当年也不会那么困苦。至于何父,在何牢未发达前,为避赌债根本不会露面。
卫意回想何雾昨日提到何父时的表情,都很是怀疑,何雾当年是不是故意扔下何父的。
“夫人,郎主让你一个人进去。”何牢书房外的小厮拦住了绿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卫意点点头,心沉了沉。从绿珠手上接过羹汤,自己端了进去。
何牢放下手中反复斟酌许久的信,已故辽东郡公慕容涉归之子慕容廆,竟然给他写信请求结盟。这太好笑了吧?他何牢再不济,与胡人交往,也只跟有头有脸之人,这慕容廆是谁人?更何况他刚与他叔叔慕容耐搭上线,又怎会和他这个被追杀逃亡的小白虏有什么?
鲜卑不是一个民族,甚至也不是一个种族,只是晋人习惯性地把鲜卑山上所有的部落统称为鲜卑。其中慕容鲜卑、宇文鲜卑是白种人,又被蔑称为白虏。
何牢扔下信,看向入门而来的卫意,见她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削瘦,但是一身杂裾素袍,倒是穿得不染纤尘。缓步而来,如闲庭漫步,这就是世家嫡女的气势。
他眯起眼睛,对比起他那个正宗妻子,现在的妾室卫爰来。卫爰更生动些,卫意更木些。卫爰更可爱更明丽些,卫意则严肃沉闷得多。
“阿意,你可听过慕容廆?”何牢也不知怎地,出声问道。许是这个小子太过可笑。
哪知卫意真的点点头,也不坐,站在那里,端着羹汤,略思索了一下,就道:“慕容廆是已故辽东郡公慕容涉归之子,现鲜卑大都督慕容耐之侄。他的曾祖叫莫护跋,在曹魏之时从鲜卑山迁徙到了辽西。这慕容廆曾在中原游学,在大夫中也略有薄名,据说,安北将军张华就极为欣赏这个少年。”
“是么?”何牢的声音闷闷的,他总是觉得和卫意在一起,虽是安心,但是却时不时地觉得有些失丈夫颜面。这妇人实在对丈夫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
卫意放下羹汤,用勺子搅了搅,递给何牢。
何牢却放在一边,看着卫意,“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该来的自是会来的。卫意握了握袖中的拳头。
“不知大郎以为,我该跟你说什么呢?”
何牢显然对卫意的话十分不满意,他站了起来,走近她,“你知不知道昨日阿母被你气成何等模样?你为什么不能顺从她一些呢?非要弄得家宅不宁?阿母是长辈,被你现在这样的作为,让她以后如何自处?”
“阿母是怎么跟你说的?”卫意斟酌着,何母到底说了哪些,又是怎么个说法。
“阿母没说你一句不是。她被你气的连夕食都未吃。她不说,别人不会告诉我么?”何牢越说越气。
别人?谁?何雾?何皿?
“你也莫想是谁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明白。你总说阿母跟你过不去,总不能家里人人都跟你过不去吧?”何牢这次是完完全全倒向了何母。
卫意没想到何母竟然如此高明,之前她总是闹儿子,反而不被相信,现在找了人敲边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自己躲在一边扮可怜博人同情。若是事后被儿子发现言过其实,也可以往旁人身上一推,就说不是自己意思,旁人义愤而已。
她何时如此厉害了?
想到这里,卫意一下子苍白的脸迅速通红,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大郎,阿母说当日公公深陷豫州城,是我没有派人通知。我……怎么可能这么做?我真的不知道公公没人通知啊……我为什么要害公公?我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阿母说我撒谎,说我故意丢下公公,这完完全全是冤枉啊……大郎……”卫意越说越感到委屈冤枉,到后来哽咽地语句都颤抖。
何牢皱着眉,脸色变幻不停。阿母和妹妹都指正她,可,她的确没有道理这样做啊。正如卫意了解他,何牢对卫意的行事也很是熟悉,没有道理的事情,她不是无知妇人,不会随性子来的。
不是她做的,难道是阿雾?
不可能!
许是,兵荒马乱,都是年轻妇人,心里一乱忘记了或是听岔了,都是可能的。何牢劝服自己。
他叹了口气,“你就是认死理。阿母说什么,你别回就是了。她说一句,你顶一句,自然慌不择言,什么都说你的不是。你是个聪慧的妇人,怎么这么个简单道理都不懂呢?”
见何牢放松了语气,卫意稍稍松了口气,她选择以何父之死的事为突破口,也是有一番计较的。
这件事情人命关天,她担不起这个嫌疑。再者日久事远,无从查证,也可以避免何母作假证。她只要陈述道理,分析利弊,何牢会信的。一旦相信了,那么她受到委屈冤枉就太大了,何母再装可怜,也抵不上。
当然她不会再节外生枝,向何牢抱怨,何母不同一般婆母,别的婆母数落儿媳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媳自然不顶嘴,唯唯诺诺。可何母呢,每说的一件都是天大的事,若是默然已对,就是默认,死无葬身之地!
何牢不喜欢听这些,虽是不算孝子,但自己母亲的坏话,旁人是讲不得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