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斩

　　（八）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澜儿！柯弟弟！这天儿这么晴暖，咱们去踏青！”程疏沥爽朗的笑声一路荡来，抬脚跨进门里的，即刻便被脸色苍白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惊住了。

　　沈叶柯闭着眼睛，纤长的手轻轻的拍打着程疏澜的背脊，有节奏的，缓缓的，一下一下。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角，呼出的气息微微吹乱了她的刘海儿，若不是她的睫上还挂着微颤的泪珠儿，程疏沥真要以为窝在沈叶柯的怀里的大淮国王妃程疏澜此刻真是睡着了。

　　听到了程疏沥的脚步听到了他的声音，可是，沈叶柯和程疏澜谁都没有挪动一下，就这么静静的，只想拥有彼此，哪怕只有一刻。

　　“让我就这样死了吧……二哥哥，在你的怀里，我宁愿就这样死去。此生就再也没有遗憾了……”

　　沈叶柯身子一僵，放开了抱着程疏澜的手，勾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抬起，正对着自己的眼睛。忽的低头吻上了她柔软却冰凉的嘴唇。细致的、辗转的吻着她，而后，伸手抚上她的脸，温柔的说：“澜儿。哥哥要你好好活着。好好的活着与哥哥一起享有这个天下。”

　　程疏澜混乱的看着沈叶柯那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的苍白的脸，那一双眼睛里有一种她从来都不认识的霸道和决绝，让她觉得——很冷。

　　程疏沥怔怔的站着，看着眼前这一对饱受磨折的自己最在乎的人，他的内心被一种酸楚与疼痛狠狠的揪着，他甚至都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战栗。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将自己这种强烈的想要保护他们的心情吼出来！他被压抑着，他愤怒着，他，终于迈步上前，猛的伸出双臂，一把把他们紧紧地揽进自己的怀里！

　　“哥哥答应你们，豁出所有，只要你们能幸福！”

　　沈叶柯紧紧地抿着薄唇，默默地伸手，也环住了程疏沥。两个男人，以拥抱的姿势，将小妹妹澜儿护在了心口。

　　“王后摆驾回宫——”

　　“大哥，二哥，澜儿回宫了。明儿澜儿会禀明王太后，跟哥哥一同去城郊踏青，嗯……放风筝……二哥哥，好吗？”

　　“嗯。我。等着你。”

　　“王太后有旨，宣镇南王世子程疏沥、沈叶柯进宫——”

　　“臣程疏沥叩见王太后。”“草民沈叶柯叩见王太后。”宫中暖阁里，程疏沥和沈叶柯二人伏在地上规规矩矩的给王太后请安，一旁随侍的王后程疏澜低垂着眼睛，却仍在他们叩头的时候偷偷盯着沈叶柯单薄的身影。目不转睛。

　　“快免礼了！”王太后微微欠身，“世子已经这么大了！当年你娘跟你父亲成亲后去了云南，算算哀家也有二十多年没有见她了呢！镇南王这一向身子可还好啊？”

　　“谢谢王太后惦念！托王太后的福父亲同母亲身子都还硬朗！”

　　“那就好那就好。”王太后把头转向与程疏沥并肩站着的沈叶柯，目光复杂的细细打量：“真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啊，如一块美玉，坚硬而又温润，眉宇间隐隐有先王的那股子桀骜，哀家故意一直冷落他，却不曾见他有半点焦躁，这么沉稳的，淡然的站着。若不是真的心怀坦荡超然物外，便是果有隐忍不发成大事的王者之度啊。槿儿与他比起来，真真差多了。”察茝在心里默默的念着，“恭顺妃，你当年决绝刺瞎这孩子的双眼，哀家还觉你狠心，如今看来，哀家不得不佩服你的卓识远见呀！如若不是这一双瞎眼，这天下哪儿有瑾儿的立锥之地？而哀家，又怎么会容他？！现下，即便这孩子是有多大的本事，也终究是个废人了……”

　　“沈叶柯？……柯儿……今年，十七……了吧？来，到哀家的身边来坐着，让哀家好好看看！”王太后朝着沈叶柯伸出手，旁白的内侍立刻就上前，搀扶着沈叶柯走上前，察茝接过沈叶柯的手，扶他坐下，沈叶柯恭敬的微微颔首道：“谢王太后。”

　　抚着沈叶柯微凉的手指，察茝心忽的软了，这半生权倾天下，却从未有过世间凡俗老人享受的儿孙绕膝的幸福，眼前的这个孩子在察茝的眼里是这么的单纯、干净，他淡淡的微笑，没有一丝她惯见的尔虞我诈、阴险斗狠，察茝忽然就想把这个孩子紧紧的抓住，这孩子当初离宫的时候，也就只有五岁，五岁的孩子还能记得什么呢？更何况他已经瞎了眼睛，会有什么威胁？留下他吧，不让他走，就留着这样的温暖的陪伴着自己，一直陪伴着自己。呵……原来，身为王太后，竟然是这么的孤独啊。而更可怕的是，自己却还越来越害怕孤独！

　　“柯儿，回宫住吧。就住在阳台宫。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跟世子一块儿在宫里住一段时间，陪陪你妹妹，也，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呵……瑾儿，似乎很怕哀家呢。”

　　沈叶柯轻轻的反手将察茝微微颤抖的手收在自己的手心里，而后，又轻轻的拍了拍，微笑道：“嗯。”

　　推开沉重的宫门。门轴艰涩的转动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一阵呛人的尘土气扑面而来，程疏沥不由自主的掩住了鼻子，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身后的内侍战战兢兢的躬身上前：“王后吩咐请世子与沈公子先移步滇苑，待奴才们将阳台宫收拾妥当再去迎请二位。”

　　程疏沥立刻接口道：“好！这里灰尘太大了，柯弟弟，你的身子受不住，咱们这就先去澜儿那里吧。”

　　“不。”沈叶柯松开握着的程疏沥的手肘，摸着宫门慢慢往里面走，“大哥先去吧，我，我想进去看看。”

　　看看，这十年来，到底是什么……变了……

　　看着沈叶柯缓缓离去的背影，程疏沥忽然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懂沈叶柯了。

　　“这十年里唯一没变的是我对你的这份感情，而你，柯弟弟，却是从来没有将我真正放进心里的吧……”

　　程疏沥转身离开阳台宫，“也罢，就让我一个人这样继续看不清你，坚持傻下去吧，好过忽然有天失去你，而不知活着的意义。柯弟弟，你还记得吗？我告诉你的，我这一生，就只为你而活。”

　　沈叶柯闭上眼睛，放下在身前摸索的双手，眼前清晰的浮现了十二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仿佛又听见了侍女追赶自己的娇喘，那一声声：“世子，世子，别跑啦，当心摔着！”恍若又缭绕在耳边，脚下便也自然的往右一拐，绕过了庭前的那株百年银杏，仰起脸来，还能听见银杏叶在微风中哗哗的声响。“呵……原来你还在啊，如此看来，当真是人不如树呢！”

　　这株树默默伫立上百年，而人呢，已然起起伏伏浮浮沉沉，一晃十余年了。娘死不能复生，而我的眼睛再也见不到光明！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封侯拜将，什么宠冠六宫，什么高官厚禄，全是过眼云烟！可是，事到如今我又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这仇恨支撑着我艰难的活过这么多年，难道就此放弃？不！我不能就这么放弃，我要报仇！我要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要让所有害过我伤过我欺骗过我的人都付出代价！我要叫整个天下都匍匐在我的脚下颤抖！

　　一拳狠狠的砸在这株百年银杏上，沈叶柯终是忍不住，紧闭的双眼里，缓缓流出两行晶莹的泪。

　　阳台宫已经按照王太后的吩咐照着十二年前的模样重新布置了，沈叶柯一早与程疏沥一道刚刚去向王太后请过安，程疏沥出来之后就内禁侍卫出宫打猎去了，而他彬彬有礼、谦恭和煦，照前日一样，与王太后话了家常然后才告辞离去。望着沈叶柯挺直的温柔的背影，察茝甚至在那一刹生出一种就此还政与沈叶瑾，做个真真正正的温柔母亲，以享天伦之乐的念头了。

　　待回到阳台宫，沈叶柯坐到了窗前的椅子上，木然的，脸朝着窗外，不发一言。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在他的脸上身上，就跟————十二年前，一模一样。

　　忽的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很多人脚步轻轻的走进来，沈叶柯微微侧了头，仔细的听了听，问道：“澜儿，是你么？”言罢便扶着桌子站起身，朝着宫门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还没走几步，沈叶柯的手指就触到了一张温暖的潮湿的小脸，不禁微扬嘴角，伸手抹去面前的女子眼窝下淡淡的泪痕，“傻澜儿，哭什么？”

　　“二哥哥，你是真的吗？这一切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看着沈叶柯微笑的脸，程疏澜恍若堕梦，多少次，在梦中见到这样的情景，沈叶柯一袭白衣淡淡的笑着，站在自己的面前，轻声唤“澜儿”，而每次却又都是哭着从梦中醒来，泪水沾湿玉枕，只余一片冰凉，寒彻肌骨。

　　“澜儿莫哭了，陪哥哥去花园走走好吗？”沈叶柯牵起程疏澜的小手，微微低了头，问道。
　　“不。二哥哥，今天，我们什么地方都不去，澜儿有很重要的东西要送给你。”

　　看着沈叶柯不解的眼神，那双眼睛虽然不能视物，却是生得异常澄澈，程疏澜不禁踮起脚尖，吻上了这双令她魂萦梦绕的眼睛。

　　忽的被她的气息围绕，忽的又被她吻着，沈叶柯微微一惊，不知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女孩为什么会如此失控。

　　而后，又听得程疏澜转头吩咐她带来的侍女：“把箱内之物一幅一幅铺到床上去。”
　　而后，又是不断的窸窣声，沈叶柯不禁往前一步，将程疏澜拉到自己身边，问道：“澜儿，你在做什么？”

　　见侍女都已经铺就妥当，程疏澜扶着沈叶柯走到床边，牵着他的手，抚上了铺在床上的汗巾手绢。

　　“二哥，自你送我上轿至今日，已是三百九十二日了。澜儿思念二哥，唯有寄托刺绣。儿时曾为二哥绣过一只紫蝴蝶香囊，于是这三百多日便是念着二哥的模样，忆着香囊上的那两只翩然起舞的紫蝴蝶，十日一幅的绣了这四十幅汗巾！二哥，你摸摸看，每一幅上都是一模一样的两只紫蝴蝶，一只振翅欲飞，就像是你，一只缱绻在后，就像是我。澜儿从小恋慕二哥，依赖二哥，此生惟愿跟随二哥，只求生生死死，不离不弃！可而今，这深宫凄寒，澜儿孤苦无依，二哥！你看看澜儿过的这个不人不鬼的日子，你不心疼吗？”

　　沈叶柯颤抖着手摸着指下的一幅一幅刺绣，每一幅都是一样的两只蝴蝶，一只大些，一只小些，小蝴蝶紧跟着大蝴蝶，大蝴蝶似在回身保护着小蝴蝶。

　　他不由的伸手进怀里，拿出了这一年来片刻不曾离身的香囊，手指温柔的拂过香囊上收拢双翅依偎在前面大蝴蝶身边的那只小蝴蝶，另一只手不禁抚上程疏澜泪流满面的脸，狠狠的将自己冰凉的唇印上了她柔软的唇。“澜儿，谢谢你的礼物。二哥，对不起你……”

　　“不，哥哥，你错了，澜儿给你的礼物，不是这些。”程疏澜拉着沈叶柯的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腰，望着他的眼睛，解开了束在腰间的束带。缓缓褪下了系在宫衣下的百褶裙，又扶着沈叶柯的手，按在自己的肩上，低声道：“帮我脱去这长袍。”

　　沈叶柯战栗着扶着这瘦削的肩，却是与自己不同的，程疏澜异常坚定，身子挺直，纹丝不动，这样的坚持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奉献，反而溢满了温热的幸福，是的，那样一种满足，一种决绝的充实实在是能有照亮整个天地的力量！沈叶柯不禁恍然，不由自主的褪去程疏澜的长衣，将这个自己钟爱的女人包裹进怀里。

　　这一刻，终是幸福的。

　　原来，我还能拥有这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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