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斩

　　（五）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当真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城啊！”程疏沥早就按捺不住了，撩开车帘，飞身上马，“这江南景美人美，处处透着个灵秀气儿！柯弟弟，咱们外祖家就在这儿，可咱们这都还是第一次下江南呢！早知道娘天天念叨着的江南美不是骗人的，真该早来看看的！”程疏沥被这草长莺飞莺啼燕语的江南春景给迷了眼睛，咋咋呼呼东张西望。

　　“扬州西去真州路，万树垂杨绕岸栽。野店酒香帆尽落，寒塘渔散鹭初回。晓风残月屯田墓，零露浮云魏帝台。此夕临江动离思，白沙亭畔笛声哀。”沈叶柯忽的念了这程疏沥听不懂的诗句，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情绪，顿了一顿，再度开口道：“清人沈德潜的这首《过真州》写到的扬州一如眼前之景吧。”

　　程疏沥再粗心也听出了沈叶柯心中的黯然，一时间，竟觉得只是自己能看到这春日广陵简直是罪孽深重，转念再想，不觉愤恨，老天之于沈叶柯是多么的不公和残忍。

　　强打起笑容，程疏沥转脸向着沈叶柯道：“柯弟弟，别老闷在车舆里了，出来透透气儿，上马来，咱们共乘一匹！”

　　嘴上说着，手里也不闲着，程疏沥又是一个腾挪，跃入舆内，不容分说，扶起沈叶柯，拉着他下了车，而后，又揽着他的腰，足尖点地，重跃上马。

　　满意的看着沈叶柯深吸一口新鲜空气，脸上流露出惬意的微笑，程疏沥恍了片刻，忽就萌生了一种“你我二人就此浪迹天涯，笑傲江湖”的快意，一时间，得意、失落、无措，百感交集，竟也盼着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就这么一直走到老死才好。

　　沈叶柯的发丝拂到颈间，微微的痒，撩拨着程疏沥五味杂陈的心事，人便也越发的痴傻起来。沈叶柯正狐疑兴奋的程疏沥怎的猛然间不说话了。却也在瞬间忽的就好似明白了他的心思似的，不觉暗暗僵了背，却也缄默。于是二人一路不语，缓辔而行。

　　“快看快看，前面有家很气派的客栈呀！叫什么‘蓬莱客栈’的！”金刀激动的一扬皮鞭，向着那个“仙境”飞驰而去。

　　“看来金刀真的是很饿了呢！”沈叶柯轻笑着道，顺势回头问程疏沥道：“大哥呢？饿吗？待会儿到了客栈，咱们好好喝一杯吧!”

　　“啊？哦……好！”程疏沥望着沈叶柯云淡风轻的脸，半天才回过神。

　　“客官，您里面请里面请！您二位这是要打尖还是住店那？先请这边儿坐，慢点儿您那！先饮杯茶润润嗓子！”仙境果然是仙境，就连跑堂的小二都是热情洋溢招呼周到。

　　眼前的这两位莫不是天人下凡？领头的那位一袭锦缎蓝袍，气宇轩昂，后面跟着的那位凤表龙姿温文尔雅，嘴角挂着浅笑。细细打量，真真是眉如墨画齿若编贝，一双星眸虽不朝着自己，但这举手投足雍容闲雅已然吸引了这客栈酒肆中的众多目光！看着程疏沥跟沈叶柯挽着手缓缓朝店里走去，店小二有些发愣：“这二位，莫非断袖？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呃？”忽然看到程沈二人行至桌边，沈叶柯伸手先探了探凳子，这才小心翼翼的坐下，待沈叶柯坐定之后，程疏沥这才坐在他的身边，回头向着店小二说道：“店里有什么拿手菜？”

　　“呃……哦哦！”直到程疏沥开了口，店小二这才回过神儿来，“原来这位公子竟是目不能视。难怪。枉我王大宝阅人无数，竟也有失手的时候！可也不像那，那个粗壮些的少爷看着这目盲公子的眼神儿明明是含情脉脉的嘛！不对不对，这两人关系肯定不简单呢……”

　　“小二！”程疏沥看着店小二一会儿看看沈叶柯，一会儿又看看自己，心中怒火隐隐要发作了！这叫了他要点菜，居然应口之后，又开始神游，“啪！”一记大掌拍在桌上，茶盅筷子都跳了起来，着实吓着了正在胡思乱想的王大宝。

　　“大哥，算了，别发火。”沈叶柯按住已然怒火冲天的程疏沥，他知道程疏沥最不喜欢别人用猎奇的眼光看着自己，所以，立即说道：“我没事没关系。”看着沈叶柯注视自己的眼睛，虽然是看着自己，但是目光却是散乱的，不知落到何处，程疏沥心里暗暗酸涩，长叹一声，不由的捏紧了拳头。

　　这一种心痛，就像是一拳狠狠的打在了棉花包上，被沉闷的卸去了所有的劲道，叫人郁闷的想要发疯！

　　“客官客官，您别生气，都是这个王大宝不懂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掌柜的听见了动静，一看这二位既是个不好惹的，又是个有钱儿的主儿，赶紧的从柜台后面赶过来亲自招呼。“王大宝，你个小兔崽子，还不赶紧的滚！”呵斥走了王大宝，掌柜的满脸堆笑向着程疏沥推荐起店里的招牌儿菜式来。

　　待饭菜上齐之后，程疏沥递上筷子，扶着沈叶柯的手摸到酒盅，笑着道：“柯弟弟只得一杯，这还病着，可不能由着性子来。掌柜的说这招牌儿菜鸡汤煮干丝、清炖蟹粉是江南特色，正好又是极清淡的，柯弟弟要多吃点！”笑着应了声“嗯”，沈叶柯伸手举起酒杯朝着程疏沥的方向道：“那大哥，我就陪你这一杯。这一路而来，风尘仆仆，大哥当真是辛苦了。今日已经到了扬州城，既已住下，大哥只管尽兴，但饮无妨。”说罢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程疏沥看着心情似大好的沈叶柯，也放心的开怀畅饮，大快朵颐。

　　大名鼎鼎的神医柳清风，师承医圣齐子皎，自齐子皎云游之后，整个辰砂谷便只剩下他和一小药童。半年前因缘际遇，柳清风出关入世，中意了扬州，便在扬州郊外寻了一处幽静之地，搭建竹楼一座，周围遍植修竹，浅浅荷塘，菡萏幽香。神医柳清风带着小药童，就在此人间仙境，悬壶济世了。

　　“二位客官原来是要寻访柳神医啊！”王大宝看看沈叶柯病弱的样子，恍然大悟。话匣子一打开便是滔滔不绝，收也收不住。“柳神医的医馆很好找啊，就在城东郊五里处。远远的就能看到一大片竹林哦，那里面仙气缭绕的，神医他老人家更是仙风道骨……我听说啊……”

　　“有劳小二哥了。”眼看着王大宝越说越陶醉，大有不讲个三天三夜不罢休之势，沈叶柯果断打断了他的话头，程疏沥立即拍了拍王大宝的肩，递上碎银子，将他“友好”的请出了门。阖门转身，程疏沥立刻就拉住了沈叶柯的手道：“柯弟弟，咱们这就走，去找柳神医，你的心疾算是有救了！”又回头大声唤：“金刀！快备车！咱们这就去城东郊。”

　　如此轻易的就访到了柳清风的下落，程疏沥心情大好，看山是青山，看水是碧水，扬州城就格外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扬州人就格外的钟灵毓秀、鸾翔凤集。不知不觉的就到了王大宝口中的仙境了。

　　竹楼吱吱呀呀，牵着沈叶柯的手迈步上了柳清风的竹楼，程疏沥一路都好奇的东张西望，这样风雅的居所，他还是头一回见呢，可旋即又很纳闷儿：怎么进了院子这么久，都上了竹楼，还不见主人的身影呢？莫不是不在馆里？一念及此，程疏沥不由的急了，不管不顾的扯开嗓子就喊：“柳神医！柳神医可在家？”

　　转过竹楼小小的走廊，忽的就看到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袭粗布长衫，立在尽头，负手看远山。山风拂过，衣裾翻飞。程疏沥眼睛一花，竟以为柳清风真的要化作一缕清风，逍遥游了。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似是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沈叶柯微笑着念着《逍遥游》里的句子，“老神医已然到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境界了。”

　　“公子过誉了。修炼多年，也只是列子御风，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笑着转过身来，柳清风仔细的打量了眼前的程沈二人。

　　见柳清风回过身来，程疏沥疾步上前道：“求老神医救救舍弟！”

　　柳清风丝毫没有看向程疏沥，而是直直的盯着沈叶柯。“舍弟自从去年围猎之时为兽所伤，时发心疾，一旦发作药石罔效，痛不能言。求神医大发慈悲！”程疏沥刚说完这憋了一肚子的话，柳清风突然开口：“药童，送客。”眼睛没有离开沈叶柯随即飘然入室，砰的紧闭大门。忽又从门里缓缓传来一句：“明日辰时在此恭候。”

　　“二位公子，请。”小药童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倒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程疏沥很是不甘，恨不能破门而入，直接把柳清风抓出来好好问问，葫芦里到底卖的的什么药！回去的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什么神医啊，故弄玄虚的。明天，哼，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回到蓬莱客栈，一个人恨恨的喝了一顿闷酒，早早的就歇下了。

　　沈叶柯慢慢的踱到了客房的窗边，一手撑着窗台，一手轻轻的按住胸口。抬头仰面对着天际的一轮明月。墨色夜幕明月高悬，感受着凛冽的月辉清寒。送水进来的涉江呆呆的立在门口，看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世子那瘦削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他有很多很多的秘密，好似一个陌生人。

　　“在下沈叶柯与兄长程疏沥，依约拜访神医柳清风。敢问神医此刻可否拨冗一见？”第二日上午吃过早饭程沈二人便早早的来到柳清风的医馆门前。敲门之后，小药童打开门，重又细细打量他们。程疏沥早就不耐烦，正要上前呵斥，沈叶柯不动声色的捏了捏他的手臂，上前恭敬有礼的请求约见柳清风。

　　“家师已在明月堂恭候多时了。二位公子，这边请。”小童看看沈叶柯又看看程疏沥，便转身在前面引路。

　　“什么明月堂，好俗气的名字！”程疏沥是个直爽人，不满柳清风这个做派，听得个“明月堂”也觉不甚入耳。沈叶柯听着程疏沥的牢骚，不觉笑道：“呵呵，大哥有所不知，当年东坡先生游于赤壁之下，吟出‘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洒脱自适，这柳神医名讳‘清风’，医堂自当是‘明月’咯！”

　　“哈哈！高山流水，得遇知音！”柳清风捋着胡子从明月堂信步而出，笑着望着沈叶柯道：“沈公子昨夜歇得可好？”“先生谬赞了。”沈叶柯转向柳清风的方向，恭敬答道，“昨日得遇先生，实乃幸事，在下隐疾必可痊愈，故而昨夜睡得极安稳。”

　　“确当安心。”柳清风突然上前拉住沈叶柯的手腕，两指一搭，脸色忽变疾声道：“世子此疾，无药可医！”说完竟自顾甩袖离去。

　　程疏沥猛然间直觉五雷轰顶，顿时泪下，呆立片刻，待醒转过来，即刻施展轻功，追了过去，却因心头大乱，一招“步步莲花”被用得跌跌爬爬，竟无半分轻盈之姿。那柳清风原来不仅医术出神入化，竟然还身怀绝世武功，转眼间，已无身影，远远传来一句如洪钟之声：“心病还需心药医。心中欲念，淮国世子，你当自知！哈哈哈哈！”众人都愣住了，只听得柳清风的声音越荡越远，悠悠传来：“想这世间，当真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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