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斩

　　Chapter2.与君天下
　　（一）真作假时假亦真，是非真假何苦分。

　　这是哪儿？好冷……风好大……啊----是阳台宫吗？啊------

　　“柯儿！娘死得冤呐！为娘报仇啊！柯儿------”

　　一只纤细的浸满了冷汗的手兀自伸上虚空，战栗着，忽的，被一只有力的结满硬茧的大手一把紧紧的攥住。

　　颠簸的马车厢内，这个卧在榻上的年轻人形容憔悴，干枯的嘴唇轻轻蠕动，喃喃念道：“娘，别哭，我知道你冤枉……娘！你别死！”忽又惊起狂喊：“别杀我娘！”

　　“柯弟弟，你又做噩梦了。醒醒，这不是在宫里呢！”

　　困在梦魇中挣扎的人颓然长叹，半晌才道：“沥大哥，我又梦见娘了……”

　　程疏沥脸色黯了一黯，伸手扶起了沈叶柯，为他掖好被角，然后重又握住他刚刚痉挛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默然坐在他的身边。

　　“我至死也忘不了那一日。”半倚坐着的沈叶柯悠悠道。

　　“那一日，阳光正好，透过窗棂落到书桌上，一只斑斓的大蝴蝶，扑扇着翅膀，我正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准备捉了玩。忽然就见母亲被两个侍从狠狠揪住。她泪流满面，嘶声哀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们！别杀我！让我为民为婢做牛做马都行啊------啊！’她的声音那么凄惨，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刻能忘记！”

　　沈叶柯不觉攥紧了手中的被角，那么用力，手指都泛起了苍白，手背上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着。“然而，”他微喘了一阵，又开口道：“一根白绫毫无预兆的就绞上了母亲细美的脖子，果断的没有一丝犹疑。母亲涂了蔻丹的双手就这么在我眼前挥舞。她伸长了手指到处乱抓，两脚抵着地使劲的蹬着，一只绣鞋咕噜噜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呆了一刻，颤栗着蹲下，捧起那只尚余母亲体温的绣鞋，走到垂死挣扎的母亲的身边，怯怯的向她伸出了手。”

　　像是被浸入了回忆的洪流，沈叶柯竟微颤着松了被角，那只苍白的手即刻便程疏沥温暖的大手给裹住了。

　　转头向着程疏沥，沈叶柯的视线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母亲神经质般的乱挥乱抓的手在与我的指尖触碰的那一刹，猛的一痉挛，手臂狠命往前一递，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劲儿要抓住我。唉------”沈叶柯咬着嘴唇叹了口气，“好像我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似的。可惜，她却来不及等我救命，便咽了气……”

　　若不是沈叶柯的嘴唇渗出了丝丝血迹，他这淡淡的语气真仿若是在叙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故事。这让程疏沥如同坠入了迷雾。似乎像是在一个阴冷的午后，于鱼行大道上的融和坊，品着一盅雨前毛尖儿听说书；又仿若是天寒地冻，在父亲的书房里的故纸堆中，偶读了一则前朝轶闻。

　　可不管程疏沥脸上的表情如何困惑，沈叶柯就只是淡淡的，垂目而卧，没有一丝波澜。
　　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

　　程疏沥不知如何开口。劝慰么？眼前的沈叶柯没有丝毫伤感，何须劝慰？说些别的，却又无从开口。两人好一阵沉默。惟听得马蹄哒哒，单调往复。

　　程疏沥觉得有些讪讪，于是便将目光投向帘外。春光融融，草绿花香，不觉随口吟道：烟花三月下扬州。

　　殊不知，身旁人睫毛微颤，一滴珠泪只一闪，却又被生生忍住，暗暗将脸侧了侧。
　　程疏沥终是疏忽了。

　　十二年前。淮国。都城平康。

　　“臣妾领旨谢恩。惟愿善待世子。”恭顺王妃符亦微缓缓褪下腕上一串佛珠，“将此珠送归臣妾故土扬州，至祖家。即是身死不能归葬，亦无憾矣！”

　　咸淳五年。胤王薨。庄慈王太后垂帘。命恭顺王妃符亦微殉王。

　　“烟花三月下扬州。真是好美的诗句啊……”

　　恭顺王妃符亦微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丈白绫，一把推开了上前准备替她绾结的内侍，镇定自若的踏上红木圆凳。看准房椽，抛绫，绾结，又试了试是否绾紧。待一切妥当后，她俯视着跪了一地的婢女侍从，骄傲而又淡漠的笑了笑，轻柔的唤过儿子沈叶柯。

　　“柯儿，来，乖儿子，别怕，乖乖闭上眼睛，安静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五岁的世子柯懵懂的走过去牵着她的裙裾，亦微蹲在圆凳上，微笑地抚着儿子的脸颊。看着沈叶柯乖乖闭上眼睛，安心的嗅着母亲拂到他鼻尖上的一缕幽幽的冷香。仿佛母亲每个午后唱着江南的小曲儿，哄他入睡般的安适。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亦微糯糯的吴侬软语熏得周遭一切静下来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一幕惨烈之前的温情。沉重的压着，压抑得叫人想放声大哭！

　　就在沈叶柯闭上眼睛，将脸颊帖向母亲小腿的那一瞬，恭顺王妃猛的从发间拔落一支金钗，狠命地刺向世子柯的双眸！

　　一时间，伴着沈叶柯撕心裂肺的呼痛声，整个阳台宫惊慌失措！一宫的婢女们竟如瘫痪了一般枯坐在地束手无策，目瞪口呆，瑟瑟发抖！半天乳母才猛省，冲上前去，一把把沈叶柯从符亦微身边拽开，紧紧抱住，连声哭喊着：“世子不哭！世子不哭！”传旨的内侍像是才被惊醒了似的，大叫：“宣太医！宣太医！快宣太医！！！”

　　于是，慌乱的脚步又重重叠叠直向宫外延伸去。

　　恭顺王妃立在圆凳上，定定的望着脚下的惨剧，脸上没有任何悲喜。宫中的随侍们仍旧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张皇惊惧。乳母哭得呼天抢地。而自己的儿子，世子柯，此刻面如白纸，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如同一片深秋的枯叶。满脸鲜血。兀自横流。

　　“哈哈------柯儿，不要怨娘！”惨笑一声后，符亦微决绝投缳。

　　“柯儿，至此往后，你便不会横遭毒手了……”

　　咽在喉咙里的这句话，细不可闻。然，像是听见了似的，沈叶柯忽的止住了哭闹，静静的向恭顺王妃的方向伸出了手。细白的手指颤抖着，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缕源自母亲的温暖。

　　恭顺王妃垂在半空的藕色裙裾飘啊荡啊，却始终没能拂到世子柯。就在那一刻，从沈叶柯受伤的双眼中，缓缓滑落两行墨黑。混杂着血泪，触目惊心。瞬间爬满了一夕长大的整张脸。

　　庄慈王太后谕：国葬四十九日。太后垂帘。立槿逐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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