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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度
屋外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一片凄冷,三更好睡时节,她却默默睁开眼睛,起床抱膝而坐,听一片雨打芭蕉声。
“咳咳,咳咳•••”帕子捂住嘴角,竭力掩住撕心裂肺的咳声,以免惊醒睡在外间的夫君,若是被他听见,又是一番折腾。
反正我也是好不了的,何苦又让他们为我伤心,看着帕子上的血迹,又是一阵压抑的猛咳。
只可惜,不能再和他一起去看夜荷了。
盛世华年,元宵佳节,花灯满街,遍见烛影摇曳,街上红男绿女眉眼含情,手持花灯一盏,共赏佳节。这本是今朝不成规矩的一个习俗,每年花灯节上,民间未婚男女尽可自行游乐,若是互看有意,交换花灯便可凭此提亲。也有那已婚或无意之人可租一小船沿岸随意游览。
“小,小,啊,不,公子,我们这样出门,真的好吗?老爷回去定会打死我的。”一个模样清秀的绿衣小书童紧跟着一个修长的青色背影,皱着小脸,语声懊恼。
旁边有粗豪汉子哈哈大笑:“小子莫要懊恼,趁此好时节,你家公子尽可找到一个中意的好姑娘,只怕你家老爷不仅不会生气,反而会高兴能早点抱孙子呢。”边说边大力拍打着小书童肩膀,只拍的他嗤牙咧嘴,“小子,不要娘儿吧唧的,你也要加把劲找个好娘子啊哈。”
“是呀,是呀,你家公子俺们高攀不上,看小伙子眉清目秀的,要不要大婶帮你一把啊。”连旁边的大娘也满脸戏谑的笑容。
小书童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膀,敢怒不敢言。“不用了不用了,我跟着,跟着公子就好。”逃也似的追到自家少爷身边,再不敢多说话了。
“笨。”青葱似得手指从青衫白襟衣袖中划出,轻握住一把墨扇点在自家书童额头。“爹爹和大哥今晚肯定是要被那位留下赴宴的,娘早就歇息了,我又打扮的这样,会有什么事,啊,你再闹,唔,就丢下你不带你玩了,难道你就不想见识一下,嗯?我可不信。”
“可是,可是,小,小公子,奴,奴才害怕啊,万一,万一。”到时候,到时候老爷打的可是我的板子啊,小书童纠结的对手指。
“没有万一,再说,反正咱们也出来了,你这样瞻前顾后,到时被抓住了也亏,还不如趁这次机会,玩个够本对不对?”嗓音清脆如玉溅珠石,循循善诱。
光听声音,他几乎就能想象的到声音主人面上弯起嘴角得意的笑容,这是一个被父母兄长娇养大的清贵公子哥儿,趁父兄不在,骗过慈母偷偷溜出来玩儿的被宠坏的小孩子而已。
跟自己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儿呢,他苦笑。这样的公子哥儿能相信吗,可是上天没有给自己更好的选择了。踉跄着,他捂住伤口撞在那个干净的青色背影上。
“唔”,青色摇晃了一下,一股干净青涩的香味淡淡萦绕在身旁,他莫名的觉得安心,恍惚间,对上了一双清澈焦急的眸子。
“救我”拼着最后一股力气说出这句话,他干脆利落的晕倒了。
“唉,唉,兄台,兄台?”叶沉香使劲摇晃着这个莫名其妙晕倒在自己身上的陌生男子,真想把他仍在这里不管了,让看花灯的情侣们从他身上踩过去!
“小少爷,要不咱们把他放在这里,自会有人管的。咱们快点回家吧。”绿衣这个笨蛋还在一边急急惶惶的出着馊主意。
想归想,真要做到见死不救也实在太难为自己了,更何况他还出声向自己求过救。唔,幸亏本来就是准备去看河灯的,离码头比较近。想着,“绿,唔,绿童,去前面租艘舫船吧,我随后就到,咱们今晚看夜景,”顿了顿,看着自家还没反应过来的小童,“还不快点!”
“嗯嗯,公子,那我去啦。”绿衣挤进前方人海。
这个傻瓜,可别被人骗走了,想着,对过路人便是一个大缉,“兄台,在下兄长突发恶疾,可否同小弟一起把他扶到在下租的船上。”
挤来挤去,终于把这个麻烦弄到了码头,同绿衣汇合,又有船夫帮忙扶到船舱里,谢过大家帮忙,方舒了一口气。
船夫听说客人中有人身患恶疾,自远远的躲到了船尾轻划船只。吩咐绿衣放下纱帘点上灯烛,叶沉香方看清自己救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在叶沉香十五年人生中,他躲在自家客厅屏风后见过无数人:见过像父亲一样心怀天下的清流,见过每回在自家都粗着嗓门吼着当年战场杀敌无数的粗豪大叔,见过满面笑容却总是让爹爹小心对待的奸佞小人,甚至见过连爹爹都毕恭毕敬的杀伐决断的权臣豪臣,见过大哥那样的少年英杰,却没见过这样一个人。
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黑布粗衣已经破破烂烂,刀削似棱角分明的脸上,五官干净柔和,却有着一双再凌厉不过的剑眉斜飞入鬓,一身骨头架子硬的咯人,却不怎么雄壮,倒像个柔弱书生,腰间偏别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剑,唯剑把处磨得光滑透亮。
看着他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苍白的嘴唇,叶沉香吩咐船夫让船只停一下,绿衣上岸注意着有没有药房,等会儿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自己沾了河水绞了帕子帮他贴在额头上。
“小,公子,我去好几家药店看了看,好多外地人,我就没敢进,这是在府里常请的许大夫那里拿的一些药,各种都有。”绿衣压低了声音,“听说,有江湖人寻仇,所以药店都不敢让大夫出诊了,只能在店看。这个人该不会是江湖人吧,小姐,这事咱还是别管啦。”
江湖寻仇?若是官府上的事,凭着爹爹的名声也许还能缓上一缓。现在,唔,大夫是请不成了,爹说过,江湖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也许他是受伤了?江湖人,原来这就是江湖人啊。
让船夫把船漂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叶沉香开始撕这个黑衣人的衣服。
“小,小,公子,公子!”绿衣岂止是目瞪口呆。
叶沉香不以为然的挥挥手,“以前大哥跟人打架,不敢让爹娘知道,回回都是我帮他裹得伤药,保证手艺过硬。我早找到窍门了,就当自己手下是小白就好了。”
“小白?!这个大活人哪里像咱家那只老是被野狗抓伤的小白猫啊啊?!虽然都是受伤。”不管这个,“老爷一定会杀了我的。”看到这么,这样的小,小,公子。
猛地睁眼,一下子坐起来,胸前一阵闷痛。环顾四周,陌生的船舱,耳边水声不绝,这是?
“唔,唔”旁边传来呓语声,一低头,自制如他,呼吸也不觉滞了一滞,睡成桃花红的脸颊,小巧的鼻尖微红,微皱着的眉毛,呃,如果不算他嘴角的那一丝晶莹的话,这么大了睡觉还流口水!还流在我的衣服上!
再往下看,一个绿衣书童抱着床柱睡得也是迷迷糊糊,嘴巴还动了几下,“今天的猪蹄怎么这么硬”。
眉头狠狠抽搐了下,真想抖抖衣袖,把他们甩都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危机,叶沉香醒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咦,人呢,抬头,一双深邃的鹰眼正盯着自己。
“在下,贺轻衣。”清朗柔和,声音同他清俊相貌相比柔和了很多。
“小弟,叶沉。”月破云出的笑容。
自称贺轻衣的男子愣了愣,嘴角微钩,露出了第一个笑容,意外的柔和明朗。
这是绿衣醒来的第一眼,美丽的像一幅画。
后来呢?
后来。
后来,黑衣清俊的少年侠客,白衣墨扇的标致少年,春赏繁花,夏览楼阁,秋共菊酒,冬看夜雪,围炉夜话,把臂同游。这是一生中最美的年华,这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光,与君共赏。
他说醉卧江湖刀光剑影侠客奇士慷慨高歌,
他说王谢堂前朝堂风云几番寒暑不诉离伤,
他说一萧一剑事了拂衣身名俱隐去,
他说琴隐书侠花落燕归绿蚁小火炉,
他说散发扁舟一叶归海,
他说小楼听雨别有根芽,
他说,
他说,
••••••
那时候,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赏不完的景,喝不够的美酒,花不玩的时光。说起未来,总以为还很远,还有很长很长在一起的时光。
秋凉,雨打枯荷,青玉瓷杯蜷缩在纤细的手指中,叶沉香迎上对面清俊男子温暖眼眸,微微笑了,
“大哥,如果我是个女子•••”
“如果你是女子,我一定娶你!”
微红的脸颊,坚定的眼神。
你与我,共饮此杯。
再后来呢?
再后来。
再后来,叶城人人皆知,城北叶家世代书香门第传世,现任叶家家主更是翰林院院士,清贵至极,膝下育有一子一女,长子高中探花,子承父业,未来不可限量,而女儿,女儿就要嫁给二皇子景王为侧妃,可谓全家富贵,一世无忧。所有人都谈论着叶家女儿的幸运,欣羡的,嫉妒的,高兴的,伤心的。
没人在乎这只是一桩政治婚姻,是清流们对夺嫡之争的一个态度。最肮脏的政治交易,却要用一个无辜女孩儿漫长一生的幸福来掩饰。
知道消息的那天,她出奇的镇定。只是有些痛,原来和他约定的这一生,这么短,这么快就过完了。
绿衣痛哭着抱着她,“小姐,小姐你哭出来啊,绿衣知道你伤心,小姐,”她下定决心似得,“小姐,要不你逃吧,和贺公子一起走吧,绿衣替你掩饰,绿衣代你嫁人。”想了想,又想出一句:“绿衣喜欢荣华富贵的。”
傻姑娘,傻姑娘,真是个傻姑娘。叶沉香拍着哭的一咽一咽的绿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喜欢大哥身边的侍墨吗,为了我的幸福,却要舍弃自己的幸福吗?
叶沉香知道爹娘兄长是疼爱自己的,可这疼爱是有限度的。在国家大义面前,她不是最重要的。他们要她当大家闺秀,于是她不能任性,不能胡闹,可他们给了她这条命,这一生,这么多年的关心,疼爱和幸福。她想,大抵是没人欠她的,只是他,亏欠了贺大哥。
因着这桩婚事,父母对她有着愧疚,她便要了一日的自由。只有一日,一日之后她还是叶家二小姐,景王侧妃,只这一日,她是叶沉香,是贺轻衣要共度一生,白首同盟的叶沉香。
再也不用像往日般诸多掩饰,她安静的坐在梳妆台前,画出最美丽的妆容。所有衣服都摊在床上,她恨不得把所有自己喜欢的衣服都穿给他看。最后只换上了一件淡青色纱裙,如烟似梦,正是他们初见时的颜色。
约在相遇的码头相见,很远,她见到他的背影,依旧是一袭黑衣,背挺得笔直,像一把拉满的强弓,这就是我喜欢的男子。她微微笑了,喊他:“大哥!”
他转身,满眼的惊艳和欣喜,最后化作浓浓的情意,嘴角弯出最美丽的弧度,突然说:“当年你救过我,我却没有道谢。”
她歪头:“啊?”可爱娇憨的模样。
他笑,笃定又可恶,“不若以身相许。”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是谁先伸出的手,他的手,温暖又干燥,大大的包裹住她的,安心又幸福。
他们牵着手走过大街小巷,像两个傻瓜一样偷笑,为这小小的幸福。他在街上挑了又挑,终于选定了一支青玉簪子,她故意装作插不好,哄他笨手笨脚帮她插在云鬓。
满腔心酸的幸福忍了又忍,她终于滴了一滴泪在他身上。再抬头又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快乐。
后来他们买了花纸,竹篾,灯烛,看他用提惯了刀剑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糊着花灯,不禁失笑。遇见他的那日,她本准备去放花灯,没想到却撞见了他,缘起缘灭,半点不由人愿,如今,却还可以同他一起放次花灯。她想,自己,应该知足了。
他和她一起把花灯送入水中,用最真诚的祝愿。叶沉香偷看他闭目虔诚侧脸,心中默默祈祷爹娘,兄长,还有他,一生幸福。可这幸福里却不会有她。
贺轻衣望着她,眼神光耀如星,这是他喜欢的女孩子,是他想要放在手心里,呵护一生小心珍重的人。他小心翼翼拢着她的手,带她去看自己培育的夜莲。这本是他想给他的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今天她给了自己最深远的幸福。
夜莲,只在夜里盛开的洁白莲花,香气浓郁,花开一霎,据说能看到花开的有缘人能幸福一生,永不分离。他想,这个传说必会成真。
不知谁家挂起小字花灯满街,烟花在天上不停地绽放凋零,在夜莲香气里,叶沉香眼眸如星,踮起脚尖,轻轻吻住贺大哥,这一霎那,已是永恒,够她一世回味。
叶沉香在嘴上涂了“恨无常”。“恨无常”是一种毒药,中毒之人会忘记一些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爹给她的。他终究觉得愧对自己女儿,于是给了女儿一段那么美丽的自由时光,可是他没能想到她爱上了贺轻衣。思念能令人发疯,他终究是心疼自己女儿的。
可是叶沉香不想忘更不愿忘,忘了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同他的记忆是她短暂生命里开出的最美夜莲,一霎一生。
她希望贺轻衣能永远记住她,永远不要忘,可她更希望他能幸福。于是她给他下了“恨无常”。等到明天,他会忘了她,会有自己的幸福。而她,愿意抱着他们的记忆死去。
贺轻衣常常会觉得自己胸口很痛,很空,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空。
他知道自己叫贺轻衣,是江湖有名的少年侠客,在追杀一个棘手的恶徒时身受重伤,醒来时在一个陌生的宅院里,被一个名叫绿衣的正在大哭的女孩子所救。绿衣说自己是由自家小姐主婚,嫁给了一个叫做侍墨的忠厚男子,连宅院也是小姐所送。他们很幸福。
可他觉得那样的幸福很刺眼,让他胸口很痛。也许是时候找一个喜欢的姑娘共度一生了。
可他喜欢的是一个梦里的人。
他总是做梦,梦见一个人,他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孩子,总是穿着一身青衣,如烟似梦。
他想,自己走遍天涯海角,寻遍千百度,总会找到她的,然后,然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定会很幸福。
他找了很久,很远,看过好多地方的美景,喝过各种各样的美酒,见过各个独特的美人,却没有她,没有她。
有一次,再经过叶城,他听见人说,叶翰林家的二女儿,就是那个景王妃,去世了。
他的胸口突然剧痛,痛不欲生,他觉得,这一生,他再也不会那样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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