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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
谎
一
“我不是疯子!”
这是韩生醒来之后重申无数次的话,然而毫无效果,药师们继续在他身上机械地扎针。对方那如死灰般平静的脸色使他感到自己像一具正在被解剖中的尸体。
我不是疯子。他在心里嘶叫,不再是口头上的呐喊。因为这句话无论以多镇静或恸怒的口吻说出,都会使得旁人更觉得他像个疯子。他不再反抗,银针刺在百汇、太阳、涌泉所有能让他痛到极致的部位,他咬牙忍受。
“少爷,您感觉好些了么?”
“我不是你们的少爷。我没疯,你们认错人了,我真的不是……”
又一根针迎头刺向面门,他终不得已而嘶声:“我是!我想起来了,我是!”
银针收回了药囊,药师们常年僵死的面部现出了欣然微笑。
“去回报老爷,少爷痊愈了。”
那一天起,韩生撒了个谎,这谎言将他从噩梦中拯救出来。
也是同一天,城中传出消息,千流家族久患疯病的白痴少爷千流真,一夕痊愈。
他不需要再呆在暗室之中持久地接受针刺、夹骨和水刑——那被药师们称之为“治疗”的手段。他在大批仆从的服饰下换上了锦衣华服,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被洁剃后的脸颊,就如簪缨世家的后代一样高贵英俊。
门开了,有人跪在门口,灰色的连帽斗篷将窄小身躯完全遮盖,在地上像一团铺开的日影。
是千流家的暗卫。
“听闻少爷痊愈,属下特来求见。”
“嗯。”只能含糊地回答。若是被人发现千流家的少爷连自己的暗卫名字都叫不出来,必然遭到怀疑。
他紧张地坐直了身体,回过头,尽可能保持与这身锦绣相匹配的雍容端凝的神态,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镇静的少爷。
但当这位灰衣暗卫从地上抬起头时,他也不禁楞了一瞬。
是个女子。
声线中性沉稳,使得他没有在听到她说话的第一时间分辨出她的性别。然而容颜却和声音大相庭径。
她像一朵未完全盛开的花,透着慵懒的温柔和神秘。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里,有种让人无从捉摸的慧黠。然而她的声音和姿态却维持得优雅持重,一如那了无生机的灰斗篷:“少爷,属下是老爷特别指派的贴身暗卫,宗灵。”
但他必须在面对她的时候小心提防,这是号称服侍了千流真三年的贴身暗卫,她必然明了那位少爷的一切习性,稍有不慎,自己便会露出马脚被她看穿。
韩生转移目光,避开了视线接触。
宗灵站起来,和她一起接近韩生视野的是那一双玉滑纤手托起的楠木盘,里面盛着一壶酒。
“这是少爷最爱的西凤酒。”宗灵把酒缓缓满上杯盏,韩生犹疑接过,并不急着下饮。
“少爷回归是件大事,”宗灵含笑地说,“老爷吩咐,三日后要为少爷举办继任典礼,届时宗族里的长老们都要到场,少爷不妨早作准备。”
韩生缓缓饮酒,一面心里思忖这其中的厉害。千流家族族裔争端源流已久,自己忽然登上继承人之位,少不了被各方人物盘问东西,到时候想要装样恐怕也难。正在焦心如何拒绝,忽又听宗灵说道:“少爷,您压在枕头底下的私印可否借属下一用?”
韩生一怔,只觉麻烦。眉头皱起,要拒绝人的架势:“做什么。”
“属下有位远亲来投奔,想在此谋个职位,”宗灵笑笑,眉头也顺着他的思路皱一皱,像是在体恤他的为难处,“属下岂敢擅作主张将外人留在府中,只恳请少爷作保写封推介信,让他到城里票号去碰碰运气。”
她言辞恳切,韩生不好拒绝。便站起身走向梨花榻,伸手往枕头下一撸,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兴许是少爷放在钱柜里了,钥匙在窗台花盆下。劳烦少爷再找找。”
这暗卫虽是下人,却这般指使起他来。韩生因为心里紧张没多在意,双手捧起花盆,却一无所获。
宗灵淡笑,那笑声极轻,薄得像是用呼吸发出来的。
“你不是少爷吧。”
韩生心一抖,手也跟着抖,花盆咣一声碎落在脚尖前方的地板上。
“你在说谎。”
这个时候抿唇微笑着的宗灵,无论那笑容有多温和,在韩生眼里看来都比魔鬼还要恐怖。
他竭力维持着外表的端庄镇静,慢慢掸去袖子上的灰,愠怒的神色:“你怎敢如此质疑我?”
他原本是想要端一端少爷架子,威压下她的怀疑的。谁料一接触到宗灵的目光,他就感到深深的懊悔。因为她的眼睛里闪烁的根本不是怀疑,而是绝对的自信:“自从少爷疯了之后,印鉴一直由我保管着。”
可恶,这女人竟是在说谎试探他。韩生颦眉想着应付的台词。
“少爷的钱柜从来不上锁,所以也不需要到花盆底下找钥匙。”
“是我记错了,”他说,“离开太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记错,不是吗。”
宗灵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优雅地跷起二郎腿。那微笑平静的眼神像一把没有锋刃的刀,虽然迟钝但足以击垮他的意志:
“但这个不会错。我的少爷不会喝酒,沾上一滴,必倒无疑。”
二
三日后。
继任典礼上,韩生侃侃而谈,他将整个家族的人员来历和复杂关系记得一清二楚。遇上不好应付的事,有宗灵在旁提点,也能迎刃而解。几个想要找碴质疑的人知难而退,他顺顺当当地保住了少爷的地位,成为千流家族的继任者。
事情变得超乎预想的顺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事实,毕竟从阶下囚到人上人的飞跃,使得一切看起来都恍若梦中。
“少爷,失忆果真会改变一个人的习性么?”宗灵在跟他说话,这时候她正侍立亭中为他倒一杯酒。
韩生是以“失忆”这样的借口来打发他忠心耿耿的暗卫。因为接受疯病的治疗太久,导致记忆有些错乱,很多事情难以记起,这样的理由似乎说得过去。
“对,我只是失忆了,”他仰头,冰凉的酒水在入喉之后变得热辣无比,他长吁一口气,“像做了一个梦。”
“少爷,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一怔。的确,如果让人知道千流真失忆的消息,恐怕又会有流言蜚语传出说他疯病未愈,他也许又会被拉去那个黑暗的小房间接受残酷治疗。
这暗卫的确相当体贴,能读懂他的心。
他看她一眼,只见她抿唇浅笑着,落日余晖,萧萧霞光穿过凉亭镀在她薄小身体上如丝如画。像是一场虚无之梦里,唯一的美好与真实。
“少爷,”宗灵指着墙上那幅壁画,“这是您去治病前老爷聘人所画,您不在的时,他时常来这里看画。”
韩生抬头看一眼。画像中的年轻人持花浅笑,他眉目清楚,与自己一模一样。只是题的姓名却是:千流真。
他是韩生,不是千流真。一个人可以长得和另一个人肖似,但记忆不可能重合。他记得自己流落街头的日子,记得自己在漏雨的土地庙和野狗争抢吃食,因为饥饿昏倒在街角。醒来之后,他成为别人口中的另外一个人。
一个与他完全无关的名字,一段他完全没有参与的生活轨迹,就这样突如其来地与他的命运重合了。他甚至希望真正千流真永远都不要再出现,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名门望族的继承人之位,完全告别卑微的过去。
他试着对自己说谎,他告诉自己,他是千流真,要忘记韩生这个名字。
三
“真哥哥,你病好了,也不来看看我!”
少女的大眼睛里像要飞出花来,樱桃红的嘴唇微撅着,轻嗔薄怒地瞪着他。
韩生手足无措间,侍立一旁的宗灵俯下身来解救他的困局。她于他耳畔低声:“这是连家二小姐连雨,您的未婚妻子。您可以叫她小雨,她脾气坏心肠软,您若能小事让着她,决定大事的时候她也一切好商量。”
韩生心里有了底,只是看着扑面而来的少女依旧有些头疼:“小雨,你勒痛我了。”
“我不管我不管,这回你可逃不掉了,”少女抱着他的脸又亲又蹭,“现在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得娶我!”
他还没见过如此热情奔放的少女,不断向宗灵投以求救的眼神,然而宗灵自从说完那些话以后便立刻直起身,始终面无表情,比门前那对石狮还要肃穆凝重。
陪连雨放纸鸢的间隙,韩生趁空溜到宗灵身边:“她说要我娶她,这算是小事还是大事?”
宗灵抿唇道:“是老爷的意思。”
韩生立刻想起继任典礼上那个板着脸的老者,那是他的“父亲”,除此之外别无印象。
“我不能自己选吗。”他遥望着牵着纸鸢朝他粲笑挥手的少女,皱眉回以僵硬的笑容,口中有了几分无奈。
“是老爷的意思。”
她仿佛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韩生看着宗灵的眼睛,她的眼睛和连宇的不一样,没有那么大那么亮,但有种令人动容的深。一眼望进去就像砂石散落井底,悄无声息不知所踪,无可寻觅。
他愣愣看着宗灵,宗灵那板滞的小脸上忽有笑容闪过,朝他眨眨眼:“少爷,您还是试着喜欢连二小姐吧,这是老爷的意思。”
她好像什么都看得穿,一切事件的端倪只要冒起个苗头,她马上就能以理性掐灭火焰。但正是这种聪慧又持重的神情,使他莫名迷惘。
连雨牵着风筝撅着嘴跑过来了,嘴里嘟哝着娇柔抱怨的话语。宗灵在那一瞬间立刻恢复了严肃,但他依旧无法从她那双神秘到令他感动的眼睛里挪开视线。
四
韩生在宗灵的指导下完全融入了少爷的角色,他顺利地执掌起千流家的权柄,顺利地和千流之外的部族进行事务上的交接,顺利地和同盟家族的继承人连小姐相恋着,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唯有一件事令他不安。
那便是总管宗灵的态度。
此时的宗灵已经随着他的提拔升任千流家事务总管。韩生愈倚仗她,愈信赖她,便愈提防她。以宗灵的慧黠,早该寻着蛛丝马迹,早该怀疑他,正如她一开始的直觉那样。然而她却表现得毫无动静,做着一个暗卫和管家应当做的事情,全心全意辅佐着这位少主人。
韩生不知道宗灵是真的相信自己就是千流真,还是另有打算。
若她真起异心,以他现在的权柄,完全可以动动手指杀了她。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应该先动手防患于未然,免得不利于自己的消息传扬开去。只是他一旦想到这个念头,便觉得一阵发自肺腑的内疚。
在他看来,不是千流家给了他一切,而是宗灵。所有的事物里如果排除了她,那便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他神思恍惚之际,宗灵已经来到跟前,依然是平淡中见机诡的眼神,半笑半敛地瞅着他。
“少爷,明日便是大婚,请您亲自试穿喜服。”
经她一提点,他才想起明日便是和连家小姐的成亲之日。这些日子他正在帮助老爷处理连同连家兼并异族的事物,忙得有些忘事。
喜服上了身,意外的合适。他笑:“这喜娘好毒的眼睛,不经量便能裁知尺寸。”
喜娘在一旁插嘴:“奴婢哪有这般能耐,那是灵姑娘给的尺寸,姑娘说照这个尺寸做一定合适。”
韩生一愣。宗灵回头暗瞪了喜娘一眼,喜娘自知多嘴讪讪退了出去。宗灵回头朝他笑:“若是少爷满意,明日便用这套。”
“我不满意。”
宗灵一诧,仰面对上韩生。他用手臂圈禁着她,不许她脱身。
她的唇瓣美润得像四月里的杜鹃,使他有种俯身吻上去的冲动。
“少爷?”
他在快要接近到她的刹那清醒过来,眼前的并不是什么甜美可口的野果,而是斑斓的毒药。如果这种时候和自己的总管厮混在一起,等于前功尽弃。
其实有时候他想,他可以不计较那些权势和地位,优越虽然可以给他安全感和骄傲,但无法像她一样温暖和诱惑心灵。只是他没有把握眼前的这个女人能向他一样——如果他做出选择放弃一切而拥有她,她是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不是个可以随意计算的女人,他深明此理,绝不越过雷池。
“脸上有灰。”他说着,伸手随意地在她脸颊上掸了掸,掩饰过去。
宗灵吐了吐舌头,捧出双颊。那小女孩般的神情和她威严的总管服饰极不相称却又惹人怜爱,她总是在关键的时刻显得这样笨,不该聪明的时候又那样聪明,使他又爱又恨。
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我出去走走,你忙。”
五
韩生在午夜的后花园里徘徊,等天光亮起之时,便是他迎娶连雨之日。此刻心中烦躁的他,甚至想要跑出去冲着月亮骂大街。
不知不觉间已步出府邸外,他对月长伫,忽然只听耳边风响,有人瞬间拉住他的手,将他带倒在地。
“当心!”
是宗灵。她拔出长刀,刀锋在月光下映得冰凉。随着刀光月影闪动,几枚暗器发出撞击在刀刃上的清脆声响,无一例外地被她格挡在跟前。
韩生一摸右耳,擦破了皮,血有些发紫。
“镖上有毒,”宗灵利落地击退了此刻,拉住他遁入府邸,“跟我来。”
这一晚韩生甚至要庆幸有那么一批目的不明的刺客来攻击他,否则他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跟宗灵独处一室直到深夜。
“少爷忍一忍,可能会有些痛。”宗灵打开药箱,拿出剔刀和棉纱布摆在桌上,又检视一遍他的耳朵。
韩生能感觉到那玉滑软皙的手轻轻捏着他的耳鼓,不是疼而是舒服,他心猛然跳了一跳。宗灵向他靠近,花瓣一样的唇含住他的耳垂替他啜毒药。
胸口像是有团火要爆裂开来,韩生不能自己,行动先于意识地将她一搂,强势抱入怀中。
宗灵坐在韩生腿上朝他笑:“少爷,您这样会中毒的。”
“我的确中了毒,一种叫做宗灵的毒。”
他俯身要吻,宗灵微笑。他的吻便停在了嘴边。
等待他的并非温柔香甜的唇瓣,而是抵在脖颈出一把锋利的剔刀。
宗灵眨眼看着他,小女孩一样清纯:“你不是少爷。”
“我是。”
“你不是。”
那双眼睛折射出明媚的光辉,有种可恶的洞明之意直通他曲折的心事,他就是这样在她的眼睛里迷了路。
他开始迷惑、犹豫、焦躁。
是坚持唯有自己所知道的真实,成为众矢之的的少数,还是选择和莽莽众人一起在似是而非的所谓真相中昏聩下去?
眼前的人,极有可能使他唯一值得去尝试的真实。
“我的确不是。”
如他所愿,那把夺命的小刀松开了一些。宗灵朝他眨眨眼,以微妙的神情示意他说下去。
他像喷墨吐珠一样把积压已久的心绪爆发出来,他叙说他的无奈。自己和千流真巧合的相似,如何阴错阳差被误认为患有疯病的少爷,又是如何为了逃避“治疗”而冒充千流真,甚至对于她的爱意,也不吝羞涩地倾吐而出。
在此过程中,宗灵只是以笑容倾听着,并无半点惊讶,在她脸上看不到厌恶和喜悦,唯有淡淡的平静。
她指腹一顶,收起小刀:“如此说来,你并不是少爷,也没有失忆,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罢了。”
她嘴里的“毫不相干”那轻描淡写的口吻使他的心感到一阵微酸,他收紧怀抱,瞪着她似有不甘。宗灵捧着他的脸颊,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
这个吻像是化骨水一样把他的所有怨气都销去,他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肩反吻过去,一面含糊地问她:
“你爱的是我,还是千流真?”
她侧过脸避他,黠笑:“我不爱千流真。”
她真狡猾,即使这样,也不愿直接说出她爱他。他有些不甘愿,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能把她逼迫到这个地步已经让他心满意足,否则太过用力,他真怕她滑出掌心。
“天一亮,我就去退婚。”
她沉吟道:“其实不那么做也可以。”
他一怔,复而缓缓道:“你是想说,让我娶连雨,等千流家和连家势力都归我所有之后再……”
她抿唇,从他膝上跳下来,动作灵巧得像一只鹿:“一切随你。”
这狡猾似是而非的回答让他无从捉摸她的用意,甚至一点倾向都分辨不出。她倒底希望他怎样做?
他决定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因为他选择的是真实而非虚妄,作为千流真的生活,他想要告别。
六
韩生万万没想到,连雨会先一步来找他。
这样也好,便不需要多跑一趟到连家去退婚,直截了当在这里告诉她,然后由她回去宣布退婚,也可替她挽救些脸面。
他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开口,连雨却相当镇静地开口:“我不能和你成婚。”
他有些发愣。
然而眼前的少女已经不复往日的娇憨痴愚,在他眼前站着的正是亭亭玉立风姿飒然的连家小姐,只是眼里多了一抹无可奈何的悲哀:“我知道你不是千流真。”
他又是一愣。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知道?”
他沉吟不语,谨防试探。
“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过千流真。”
他讶然。
连雨苦笑摇头:“你以为那次放风筝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从一开始宗灵带你回府,你服了麻药昏睡在暗室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你只不过是流落街头的小混混,如果我们选中的不是你,那么可能一切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说罢她又苦笑一声。
“如果没有千流真,那花园亭中千流真的画像是?”
“是宗灵连夜找人所画,为了把这个局设置完满。府里的所有人都统一了口径,每个人必须对外宣称你是千流家的少爷,因为患了疯病常年闭门不出,所以十七年来一直没有人知道千流家有个继承人。”
他暗暗咬牙,宗灵竟也参与其中。“为什么这么做?”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连宇颓然道,“这世上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我的名字,除了我、养父和生父之外没有第四个人,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叫千流雨。”
“我是千流家唯一的继承人。然而千流家势力庞大,树敌繁多,在我刚出生那一年父亲便接到敌对势力绿川家族的血书,指名要杀掉我使得前父亲绝后。对方雇佣了第一杀手蛇神来执行任务,蛇神在当时从未失手过。父亲担心我的安危,便把我交给养父放到连家抚养,对外谎称子嗣已经夭折。”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总有一天我是要接掌千流家的。父亲想出了这个偷梁换柱的法子。他令心腹暗卫宗灵去找一个年纪与我相当的男人,冒充他的亲生儿子,让我假意和你成亲,然后在成亲当日派人假扮刺客将你杀死。”
“如此一来,外界便会以为父亲唯一的血脉断绝。而按照千流家族的法例,我作为你的亡妻,将会代替你执掌整个家族。如此一来所有的产业依旧会回到我手里。”
“一开始,我们觉得找一个穷困落魄的人去做少爷最合适。因为那样的人穷怕了,会起贪婪之心,为了改变境遇而冒认自己是千流家的少爷,所以我们选中了你。但后来我听说你怎么也不肯承认,心里便觉得很奇怪,就跑到暗室外去偷看你。我看到那些人对你用刑……你却宁死不认,便觉得很对你不起,但又没有办法阻止父亲,真的对不起……”
连雨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韩生咬牙呲目道:“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又要告诉我。你们筹谋已久,不能让我替你去死岂不是浪费心血?”
“因为我爱你。”
他浑身一震。少女睁大的眼睛里,泪水正在簌簌滚落,那是一汪浅浅的水潭,漆黑如墨和纯白如雪,两相分明,不容一点杂质。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欠了你什么,父亲要我装作你的青梅竹马的时候,我特别努力,用尽一切办法对你好,想要弥补对你的伤害。可是慢慢地,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能让我感动,我从未遇到像你这样合乎心意的人,我越骗你,便越觉得心痛煎熬……”连雨恸声道,“你走吧,我不要你替我去死,现在就走。”
他捏紧的双拳不由得颓软下来。那些连雨的趣向和偏好,统统都是宗灵在旁指导着他,才能如此准确迅速地击中她的心灵。他曾经以为连雨不过是在他网中的一条鱼,而此刻看来,他被更大的一张网收拢着。
“我知道了。”
七
韩生回到屋中,喜娘们早已出门四处寻找他的踪影,反而只有宗灵一个人在。
她的双手自然摆垂交叠在身前,朝他微笑:“少爷,你去哪里了。再不换衣迎亲,吉时便要过了。”
“你在意的不是吉时何时过,而是我何时以千流真的身份去死吧。”
宗灵一诧,旋即歪过头,以无辜的眼神瞧着他:“少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小雨都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是千流真,她才是真正的继承人。我是你们为了给她做挡箭牌而培育的冒牌货,不是么?你倒底还要瞒我多久,你是否真的想看着我死在你面前,你说你爱我,全是假的?”
“等等,你刚刚说,小雨姑娘才是千流家族的继承人?”
宗灵歪着头,像是在玩味刚刚的话。半响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少爷,我很高兴,你不用死了。”
她那笑容光彩绚丽,前所未有。像是虚伪生命里一闪而过的流星,美丽而真实。
只是趋向毁灭。
未等他从这个笑容之中回过味来,宗灵已经拔剑出鞘,夺门而出。
八
宗灵手起刀落,看着连雨倒在眼前。
看着娇俏美貌的少女就这样枯萎,她笑笑,从怀中抽出手绢擦拭刀身的鲜血。
门外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少年急促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宗灵,宗灵!回答我!”
门打开的一瞬,韩生愕然的脸僵在外面。
宗灵竖握长刀,回眸一笑:“我在这里,少爷。”
韩生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连雨的尸身之前,通地跪下。然而无论他跪得多重多久,少女都不会再睁开看他一眼。
“你是蛇神。”
宗灵一声轻笑,归刀入鞘,手法极为干净利落:“是的,我的小少爷。”
“这就是你一直在千流家族卧底的原因?”
“不错,我潜伏已久,只为找出真正的千流真,”她道,“不过最后著我一臂之力的,却是你,多谢。”
“你接近我,只是为了这样?”
她倩然一笑:“你是瞒不过我的。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她目光里竟有一丝娇羞,令他恍然若失。
他扭开脸冷冷道:“当今江湖上杀手之中,唯有蛇神从未失手,果然不假。只是有件事我不明白,十七年前蛇神就开始追杀千流真,而作为蛇神的你为何如此年轻?”
“没什么好奇怪的,蛇神只是一个代号,可以由不同的人拥有;前一任蛇神卸任了,我接任,就是这么简单。”
他沉默不语。的确,以宗灵的年纪,十七年前,也只不过是个未断奶的娃娃而已。
宗灵倒背双手走了一圈,这是在千流家举办宗族祭祀的圣堂之中,供奉着千流家历代以来的先辈,光线有些昏暗:“嗳,我做完这一单生意使命就完成了,我的继任者马上就到。不如我现在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用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他,教人摸不透真假。
“不必了。”
“啊?”她眼里瞬过一抹失望,旋即化为杀意,“可是你若不答应,知道我身份的可没有过活人。你身体里流的不是千流家族的血液,家族里恐怕没有人会保你。”
“纵然身体里流的不是千流家族的血液,我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千流真?”
他说完,梁上飞下两个暗卫,一左一右将长剑刺入宗灵的双肩,斜斜直贯心肺。
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一个愕然惊讶的表情,就已经僵硬着向后仰去,脸色平静得像没有表情。
暗卫收出血淋淋的剑,跪在他面前:“少爷,老爷要见您。”
她倒下的一瞬,没有人看见他背过身,擦去眼角一滴泪。
那是他心灵深处最后的余温。
九
病榻前,佛手香承上托着一支白木线香,正发出使人昏睡的香气。韩生的眼睛木愣愣地追寻着火头缥缈溢出的白烟。
病榻上的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虚弱得使人难以相信他就是曾经叱诧风云的千流家族族长千流城。
“之前的事务处理也一直很优秀,我本来就在考虑要不要换掉小雨,把你扶正,但不知道蛇神会什么时候现身,杀掉哪一个。我甚至偏向于弃掉你保存我培养多年的小雨。只是她太让我失望,”千流城叹息一声,原本干枯的面容皱结成堆,更显骨瘦,“女人毕竟是女人,这么的不禁诱惑,为了男人做出此等愚昧之事。”
韩生冷笑,一抹轻蔑掠过唇边。为情而死,果真是世间第一愚昧之事。
千流城咳嗽一声,阴测测地笑了:“年轻人,倒底超乎我的想象,你居然可以为了登上掌舵之位,而把小雨的消息透露给蛇神——我一直派人追查蛇神行踪,却始终无果,否则我也不必费尽心思培育两个继承人作为后备。想不到被你一石二鸟,当真高明。”
“我也没想到她就会是蛇神,只不过想借由那个女人之口传扬出去罢了。不料如此幸运。”
极少为外人所知的是,千流真和蛇神一样,并不是具体固定的实体,而是一个虚幻存在的人名,他拥有名字、地位和权力,但没有脸面。每个这样的名字后面都会有源源不绝的后备人物,前一个死亡,后一个补上,使得以他为核心所驱动的组织永不消亡。
连雨也并非千流城的亲生女儿,只是作为其中最具有希望的种子被放到了一个优势的位置。若她是被放在上位精心培育的种子,那么韩生便是那个被丢在下位,任其自生自灭的种子。
千流城是从韩生决定逃婚的前一夜找到他的,他告诉这个处于叛逆之中的少年,在他作为千流真的期间一切事务都被处理得令人满意,问他有没有兴趣成为真正的千流真。
这才是真正的弄假成真。
但那个时候的少年并未答应,他一心只想要逃离。
千流城知道,少年曾有过关于女人的疯狂梦想,但最终确实是女人帮助他冷静下来成长为了千流真。他故意没有告诉少年宗灵参与欺骗的真相,只待少年自己发现,只不过宗灵的卧底身份,那便是计划以外的收获了。
“我没想到是最晚入局的你,反而成为了最后的种子。年轻人,千流家族的未来,就交给你了。你要记住,活在这个位置,欺骗之余还是欺骗,谎言之外更有谎言,你不可能拥有真实。”
老者说完,吐出他人生中的随后一口气,缓缓阖上双眼。房间角落的一片阴暗里,少年的面容模糊不清。
十
同月,千流家族经历了一次平稳的换血过渡,新的掌舵人千流真正式登上族长之位。族里为此举行了盛大的祝祷仪式,场地便安排在那曾经诛杀蛇神的圣殿之外。众人跪在圣坛下耐心等待新主人的君临,气氛紧张而严肃。
当日光移换到西墙上时,那张少年的脸庞已布满沧桑,少年已非昨日的少年。每个人都有过燃烧的年轻时代,但血液终将冷却,没有人会永远疯狂不冷静。
当他跨出千流家族的圣殿,一束冰冷而璀璨的日光映照在他脸上。他忽而展颜,朝圣坛之下跪拜的众人微笑,那笑容光彩绚丽、前所未有。
只是温度不复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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