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印纪年

　　醒来时，睁眼所见，碧空如洗，几折云丝朦胧飘移在空中边际。
　　有风，将云丝缓缓推动，又似牵引一般将它们往天空另一端引去，庄辰直愣愣仰视了半晌，四仰八开躺着的身子不自觉动了动，这才回过神来。

　　“我这是在哪儿？……”言语间，大脑迅速寻神儿，渐渐回想起了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儿：农历九月十九，一个响雷的下午，雨势倾盆，她与外婆被困在灵山的观音庙里。这天是观音菩萨成家之日，她正好又是休息，于是外婆便领她来此上香，顺道出来散散心。然而不巧，早晨还朗朗青天的样子，到了下午却是阴云密布，没等她与外婆收拾好东西，雨势便如帘而下了……灵山的观音庙是一座旧庙，厚重围墙与屋檐瓦上的斑驳痕迹皆可证明它们的苍老年岁，然而毕竟是历久弥新，因而这十里八乡来此上香的香客是一年胜比一年。
　　每年三月十九、六月十九和九月十九这三天，外婆都会准时来此上香，有时会许下愿望，等遇上年节亦或者菩萨的生辰之日，她便会准时前去还愿，备下水果点心与沉香银元宝，几十年来，风雨无阻。
　　然而今年的九月十九，天气却甚是不佳。

　　当时，外婆正望着佛堂大门外的雨洼，对庄辰说：“往年还在乡下种地的时候，现在可不正是水稻收割的时节。今日是九月十九，都说：九月里要是在初九和十九这两天下雨，这个月便会有很多雨，不利于大家晒稻谷哩……”
　　庄辰笑着回答已经苍老但仍慈爱的外婆，“您都不种地了，还管天气干什么呢？怪不得外公总说，您的话真比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还准！有时候，我真不相信，您当真不识字么？”
　　外婆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一旁一位身穿褐色长袍的年轻尼姑也笑着望向外婆的侧脸，满眼敬仰。
　　庄辰一开始并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年纪就要去当尼姑，是有什么事想不开么？还是因为太想得开了，所以退出红尘？

　　虽然庄辰不能理解，但却极其尊重她，就像尊重外婆信奉的佛主一样。
　　每一次庄辰跟着外婆来到这里都能见到这位年轻的小尼姑，久而久之，庄辰便与她熟识了，她说她的法号叫静思，她还郑重其事地告诉庄辰：“……其实有时候，人们真心求佛时未必真就希冀佛主帮助自己什么，只是望能在低头的一刹那能看清自己的心，人不能没有心，因此不能没有信仰。”
　　就为这一番话，庄辰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年轻的尼姑，和她常年守着的佛主。她虽然年纪比自己小，但常识与修养却一点也不比自己差。

　　有时候庄辰不能理解的东西放到她这儿来，只她一句话便不消再为之烦恼了。
　　比如对待感情，静思说：“要放下情执，才能真正获得自在。”；关乎爱，她说：“风月有边，禅爱一心。”用佛语说，便是：爱关乎一心，有心就会有爱；而要审视一个人是否真心时，静思告诉庄辰：“只需看其出发点与目的地是否相同。”；甚至有一次，庄辰带着受婚姻困扰的叔叔来此时，静思亦能给予启示：在婚姻中，没有爱，才是对方最不道德的，如若还有爱，便说明爱的具体还在，那么说明你二人还是幸福地。当你们相爱时，便总把对方放在最眼前，于是此时对方在自己眼中都都是最亮地，其实放回原处，彼此都一样。相同的道理，若有分歧时，也只是因为你把对方放远了，才会觉得幸福也随之远去……

　　至此，庄辰看静思时，再不觉得她是被困于此而不得自由了。相反，再看静思时，反倒惭愧自己不够她如此豁达。

　　这天当她们被雨困住至傍晚也不能回去时，静思领着庄辰与外婆去了庙里的客厢房，建议她们今夜可宿在这里。
　　这个建议庄辰是接受了，但身旁的外婆却哪里肯，说不是长年吃斋念佛的人，住在这里实在不合适，又还是女子……

　　确实，庙里除若无发的尼姑与师傅，便就是长年供香火吃斋在佛堂的善男信女，皆为普通人，其中大多以老年妇女居多，她们有些丧偶因为孤独、有些长年做慈善供这里所有的香火香油，每天做弥萨、还有些则是来求宽恕，“大抵皆是与佛主有缘之人……”静思的师傅这么说。
　　外婆是与佛主有缘，但她不是能够放得下所谓红尘俗世的人，常年只有在有特殊意义的日子才前来上香，就是这样，她认为自己不够洁净，尚不能够宿在佛主的居室里。

　　静思不会强人所难，就在外婆欲转身走时，从客院里走出来一位清瘦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素衣，一眼便见到外婆，并惊喜地不能自禁。

　　原来她是外婆年轻时的朋友，情似姐妹，只是多年未见，彼此再次相逢时，已是花甲之年，二人感慨万千，相携来到佛堂里，叙过了一支小烛火的时间。
　　外婆对她说，“曾嫂，我寻了你们很多年，在哪里也寻不着，却就在这里遇上了，可不是佛主保佑了么……？”
　　曾嫂回，“是啊！这许多年了，……我也总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你们了，心里还老念着孩子们的那件事，老是不能舒下心来，如今能让我们重逢，真是上天厚佑！”
　　“孩子们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外婆沉沉叹了口气，庄辰知道她是想起自己那身在天堂的父母了吧，“曾嫂，那些话，我都不放在心里，你也可以不当作数！”
　　“那怎么行！那时候要不是有你女儿和女婿，我儿子、还有我孙子，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有些事可以过去，有些是不能地！阿端啊，你就别劝我了！我们如今还能有多少日子呢，成天求在佛主跟前，不过就是盼着他们后生能过些安稳日子……”
　　庄辰闻言顿时竖起耳朵，听这位曾奶奶的语气，当年那场事故，她似乎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

　　“曾奶奶，您见过我爸妈？”庄辰忍不住问。
　　曾奶奶看她一眼，神情有不解，似是才发现身边有她的存在一般，直到外婆回说，“这是我外甥女。”时，这才恍然大悟，却又突然语结的样子，“这个……”明白过来庄辰所说的父母是谁以后，她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庄辰不解地望着外婆迅速低下去的眼睑与曾奶奶半天没接过去的话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能明确，“曾奶奶，您是不是见过我爸妈？能不能给我讲讲……”
　　“庄辰！晚饭时间到了，你替我去上一炉香，二十四支，这就去！”外婆漠然打断庄辰的喋问不休。
　　诧异地望向外婆，庄辰欲言又止，她知道爸妈是外婆最少提及的伤口，可此时……罢了，她不愿让外婆不开心，既然认识了曾奶奶，以后总有机会问个清楚地。

　　于是敛了好奇，微笑回道，“我知道了，那曾奶奶你们慢慢聊！”
　　“哎！”曾奶奶忙应了声，握着外婆双手的五指略微紧了紧。
　　起身安静地掂香，点燃，禅拜，上香……庄辰不敢怠慢，一一仔细地依着外婆之前所教地做，然而心思却俨然不在这里，只凝神细听着佛堂角落那二人的轻声细语，只是偌大佛堂，庄辰哪里能够听得清。

　　哎，在心里哀哀叹了数声，只望在日后能够单独与这位曾奶奶见上一面才好！

　　“奶奶，我们要走了！”庄辰上完最后一支香，转身之际，听见大堂门坎处正好有人出声，说话的声量在佛堂里仿若独树一帜，甚是听得清楚。
　　不自觉地望向窗外，庄辰看见，漫天的雨帘，不时何时已全然撤去。

　　说话的人绕过佛堂正中间的大门，自东侧侧门跨坎进来，走到曾奶奶身边。是一个身穿黑色中长风衣的高大男子，微禢色的头发在金光闪闪的佛光里显得极其生辉耀眼。他笑着对曾奶奶说话，微笑着的侧脸在庄辰眼中，熟与不熟，似是而非。

　　曾奶奶笑着对庄辰招手，“过来，我介绍你们认识！”拉过庄辰的手，她继续道，“他是曾聿，你爸妈给你找好的拖付终身的人！”说着不等庄辰反应，又侧过身去对她孙子道，“她就是庄辰，你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可爱的小宝贝儿，还记得么？……”
　　佛堂里很静，此时连佛堂外也很静，已不再有雨打荷叶的声音。

　　庄辰转首望向外婆，但见她颔首微笑，示意自己这位曾奶奶并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庄辰再望向这位比她高过两个头的大个子男士，在对方点头微笑时，这才微微显出了几丝不可思议，“我爸妈发出事故的时候，我才刚出生，怎么可能……！”她没有接下去，这样的话在她看来连讲出来都觉得不成语序，更何况是相信呢！
　　曾奶奶与外婆互望一眼，都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望着对事实不敢置信的庄辰，表示默认。

　　曾聿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清朗透彻地不带一丝混杂，“是这样没错，当时你还没有认知能力，是你爸妈亲手把你交给我地，要不是我，你怎么能出了事故现场？这样说来，你还应该感谢我地不是么？”这话语中带着笑意，不必分说，便也是好意十足地。

　　庄辰嗖地抬眼，再次将曾聿自上而下打量一回，他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难道真实年龄跟她相差很多吗？
　　“你当时几岁，你能抱着我走？”脑海当中一直在想着年龄差距问题，殊不知这个字眼在此时听来甚是刺耳，待回觉时，庄辰只觉气恼，抽声回道，“反正我是不会信地！外婆雨停了，我们就走吧！除非你愿意留在这里过夜？”
　　“当然不！”外婆起身，斩钉截铁地回道。

　　曾奶奶望了一眼庄辰与她外婆，笑着道，“没关系，第一次听来，确实是不可思议了点儿，往后有时间……”
　　“没时间地，不好意思，曾奶奶！我很忙，外婆也非常忙！再见了！”迅速挽过外婆的胳膊，不留她与这二人道别的时间，庄辰心里第一想法便是，以后再不能见这位曾奶奶了！
　　“好！没时间也成，我们也没时间了是不是曾聿，既然一同都要回去，不如你捎他们一程？要不然，这山上一时半会儿肯定是不会有车子来接地！”曾奶奶与孙子对望一眼，神情愉悦。
　　曾聿耸耸肩，望着庄辰跨门而去的背影，不置可否。
　　“那你去扶扶庄辰她外婆，当心路滑！”曾奶奶说道。
　　“没问题！”

　　眼见曾聿就要大跨步跟上前来与自己并肩，庄辰赶紧加快脚步搀着外婆往石梯方向走，边侧头往身后道，“谢谢了！我外婆有我扶着就够了，这位先生，您还是回去扶着曾奶奶吧！……”
　　说着话已走至石阶处，原本迈步踏下第一个台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就在此时，有人叫了庄辰一声，分了心的她脚下一滑，险些连累了一旁的外婆一起滚下梯子去。
　　有惊无险地稳住身形，庄辰望向来声处，见是静思，这才止住了下意识地出声责备。却见一旁走上前来的曾聿一脸似笑非笑，忍不住噌怪地瞪了他一眼，这才回过头灰问静思，“静思，是有什么事吗？”

　　“给，这是师傅给庄辰你的雨伞，她说是解白天的无字签。”解思递过来一把纯白色的洋伞，说。

　　庄辰白天在观音像前求签，却又没有说清求得是什么签，待她想明时，竹签已至竹筒里滑出，正好一旁的正言师傅正在掷龟壳，定言说这支签灵验地很，庄辰不置可否，俯身拾签，却不料拾起一看时，竟是支无字签。
　　正言师傅也疑惑了，说拿给大师傅看看，大师傅观毕并未对庄辰作何解答，只说了一些佛语，庄辰一句也没有听懂。

　　而这会儿，庄辰更是不能明白了，这一把雨伞，又解了什么呢？
　　“静思你说，大师傅这是想对我说什么呢？我还是不明白！”庄辰问。

　　静思凝神想了会儿，侧脸望了一旁的曾聿一眼，回道，“伞在佛语中有‘渡’之意，兴许是……说你能遇见有缘之人。”
　　“是么？那可真灵了，庄辰，你今天不就在这里遇见曾聿了吗？这难道还不算……”外婆顿时来了兴致，望着曾聿笑眯眯地对庄辰道。
　　外婆其实也有小孩子气的一面，比如现在。

　　庄辰睨了她一眼，硬是将她的话给逼了回去，狐疑地望向静思，“你确定没有弄错么？伞是给我的？”
　　“这里只有一个庄辰。”静思从容答道。

　　庄辰释然，似是恍然大悟地回道，“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替我谢谢师傅，她说得不错，今日我是遇见有缘之人了，比如曾奶奶，其余地嘛，应该算是沾了这‘缘’的边儿了吧！那么静思，我跟外婆要先走了，下回见！”
　　“二位慢走！”

　　“等等！”见庄辰就要转身，曾聿连忙出声唤道。
　　“怎么了？”庄辰回身，略有挑衅地问。
　　“我能不能看看你手中那把伞？”他一脸诚恳地问。
　　“为什么？”伞有什么好看的？……庄辰本欲问出，奈何这是师傅赠予之物，万不能如此言语轻佻。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雨伞，也生产过各种各样的雨伞，不过你手中这把……我却是从没有见过，我想看它，纯粹是出于好奇！”曾聿回道。

　　庄辰望向外婆，“他是卖伞的？”见她点头，这才将雨伞打横递给曾聿，“看吧！”其实心里还不是很相信：想继续搭讪也得找个像样点儿的理由吧！

　　曾聿接过伞，在外观上仔仔细细看过，就在他左手握伞柄准备把伞布撑开时，一旁的静思忍不住上前两步，却又顿时止住了。
　　细心的外婆一眼便看见了静思不寻常的动作，神情间多了几分凝重，然而未及言语，曾聿已然将纯白色伞布撑了开来，旋转几圈，眼中有着异样的光，满是对眼中所见之物百分之两百的赞赏。

　　半晌，见无异样，外婆放了心，正待说话，一旁庄辰已忍不住上前，她的本意是取回雨伞与外婆离开这里，不料当她整个身形站到雨伞下时，这伞却突然发出了刺眼的光，周围有气流不寻常地乱窜，她站不稳，看不清，要跌倒，慌乱之中伸手便抓住了什么……然后……然后……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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