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影

　　霜影“呼呼”吹两口气，将一杯热茶送到我嘴边，那扑面的湿热使我感到视线些许的模糊。茶水并不烫，留着几分温暖，便顺着干燥的喉咙全都化作一条暖流。我喝的有些急了，不小心被呛到，于是咳嗽不止，霜影赶紧夺过我手中的茶杯，轻轻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
　　“我就是性子急，你瞧，喝水也喝不好。”我涨红了脸，勉强凑出一句笑话。
　　然而这笑话却似乎一点也不好笑，霜影的手停止了动作，我看到她的眼圈渐渐红了，但又坚强地撇了撇嘴，吸吸鼻子，然后别过头去不再看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觉得心中温馨了许多。除了爹娘，除了他，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在乎我的。
　　我伸出手去够她的手，她的手有些粗糙，大概是做多了活，已经不再光滑细嫩。我将她的身子别过来，她脸上挂着的两行清泪稍稍刺痛了我的心……跟着我，霜影她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皇上登基不久，我被封为琼妃；再不久，就被打入冷宫。宫中谁不知道冰凝宫是什么地方？自江商建立以来，先后有七位妃子被打入冰凝宫，而这些妃子无一归位，据说不是疯了就是闹上吊，饮鸩自尽，当然也有孤独终年的，只不过终年之时只有三十多岁，可谓是红颜薄命。
　　侯门一入深似海。伴君如伴虎，你永远猜不透的，唯有君王的心思。
　　然而世殊事异，世事变迁，尽管我料得到冷宫的结局，却也料不到霜影会毅然决然的与我同行。
　　“皇上，奴才愿侍奉娘娘。”话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后宫众人惊愕的神情。谁也不曾想到，本是孤苦无依的我身边，竟然有个如此忠心的奴才！然而，我敢说我从未将霜影当作是奴才……她是我的好姐妹，一生一世的好姐妹。
　　霜影还在抽泣着，那泛红的眼圈惹得我心阵阵生疼。她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拼凑出只字片语：“娘娘受苦了……”她委屈的神情真是叫人怜爱，可是我的伤疤又叫她无意间给揭开了，原来有一种痛，注定是要痛一辈子。我想起天上的爹娘，想起温家，又不免引起愁绪伤思。
　　我想哭，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曾那灼灼的桃林中答应过他：要坚强。
　　我忍住了。于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霜影：“我的好霜影，我不苦，这里条件虽然不好，却不用理会后宫争斗，单这一点，我高兴还来不及。”霜影见我破涕为笑，也跟着挤出一个笑容，只不过我们的笑容都太难看了，只适合相视，人前万万显不得的。我用手绢替她抹去了眼泪，又开始长长地凝望窗外的明月。
　　“这月色真美。”霜影赞叹道。
　　“嗯，扶我过去。”于是她与我披好外袍，我们相伴着在窗边赏月。今晚恰是满月，清辉笼着江商的江山，朦胧中的宫殿美轮美奂。我记得李白的诗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小时候我确实不曾懂得赏月，和李白小时候的理解大致相同。然而，我还是会在妹妹面前小小卖弄一番。
　　“锦玉，那个圆圆的挂在天上的，叫月亮，知道吗？”每当我问起“知道吗？”的时候，锦玉多半会迷茫地摇摇头，然后晃着我的手，撒娇似地追问：“锦玉不知道，姐姐告诉锦玉。”然后我的虚荣心便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刻意清清嗓子，装作一副博学的样子，逆时针转晃着脑袋，顺溜地背起李白的诗，最后以一句“这下知道了吧”作为结尾。通常这个时候，锦玉便会拍手称赞，但是当她长大了后，她便不再这么做了。
　　锦玉很聪明，而且十分刻苦钻研。她从不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立志要学甄皇后，做一个学富五车的女诗人。对此，爹娘也报以担忧的态度，毕竟传统观念影响他们太深，这“女子有才易不贞”的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于是，当心动化为行动，锦玉便再不能如从前那么欢畅了。
　　此后，她很少去私塾，府里的书基本都被她读了四五遍，可是她仍然不满足……我并不如她勤奋，只是偶尔拿《烈女传》、《女戒》，稍作翻阅。
　　一日，我在书房中读《烈女传》，实在乏味不过，碰巧撞上锦玉。她当日心情极好，哼着小曲，大老远儿的我就听见了。她一蹦一跳地到我身边，十四岁青春的气息浓浓地弥漫开来，此时她已经读了不少书，肚子里一大堆的诗词文化，于我而言真是望尘莫及。
　　“姐姐！”她笑靥如花，犹如春日绽在枝头明黄的迎春花，夹着阵阵红晕，凑到我脸庞。“姐姐在看什么书呢？”
　　“别淘气。”我笑吟吟地推开她紧凑的脸，她也毫不害羞，只顾着与我打闹。“你呀，就是不安分，这么爱闹，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呢！”
　　“怎么嫁不出去了！”她佯作气鼓鼓地样子仿佛是怪我打趣她，然而脸上火红飞霞直直地透露了她的心事。我斜睨了她一眼，觉得好笑不过，又装作鄙夷的态度继续打趣：“公子哥们可都喜欢温柔可人的淑女哟，像咱们锦玉这样的，如意郎君都被吓跑咯！”说着，我又抿嘴偷笑。锦玉早已握紧了拳头，脸涨的通红，正思忖着怎么驳击我的话，我想她八成是说不过我又要使用暴力手段了。
　　我做好逃跑的姿势，就等她沉不住气，粉拳落在我肩上。然而意料之外，她却没有这么做。她的脸涨的更红了，就像在树上摇摇欲坠、熟透了的苹果，她掩饰不住气愤，跺了几下脚，又害羞不过地别了头去不肯看我，嘴里不依不饶地嘀咕着，不时哼哼几声。
　　悄悄地挪过去，我试探性地推搡她一下，锦玉纹丝不动，嘴唇翘的更高了。“好锦玉，是姐姐不对，姐姐给你赔礼。”我见她真不理我，只好放下架子，俏皮地行个礼以示道歉。“你……你！”她终于肯面向我，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却支支吾吾地讲不出话来。我够过去拉她的手，锦玉的手热乎乎的，而我的手却冰冰凉的。
　　“好妹妹，有什么心事和姐姐说，姐姐帮你。”我见她半晌不说话，又联系到方才“嫁人”的话题，突然明白了什么……莫非……？
　　“谁要告诉你啦！反正，锦玉不要嫁那庸俗的公子哥。”我顿时恍然大悟，这丫头果真是有了心上人。
　　忍不住再调侃一下，我双手握住她的手，贴在脸边：“不嫁庸俗的公子哥……嗯，那哪个公子哥不庸俗呢？难不成是容府的容修大少爷？”锦玉见我猜中她的心事，便娇嗔着要过来打我，我机灵地一闪，她只得扑了个空。“呜……”她气的发狂，却又拿我没辙，只得攥握着拳头，立定在书房门口，朝着满院的春色大声叫嚷：
　　“温瑜衣，你给我站住！”
　　此刻，唯有白里透红的梨花仿佛听懂了我们的心事，乘着风声的翅膀任花瓣飞扬。草色入帘青，那青翠的色泽相伴这百花齐放更觉舒坦宽心。之后又是一个满月的夜晚，我和锦玉相坐在台阶上赏月。及笄之年的我们心境已不若当初单纯，可能不会再做出“白玉盘”、“瑶台镜”的联想。然而，亲人毕竟是亲人，这份感情却如陈年的酿酒，越来越醇厚。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矣；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我想到生命、生活、一切存活在我记忆里过去的又未尝过去的事物。
　　“娘娘。”霜影见我感伤起往事，又趁我不注意轻轻拭去我冰冷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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