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

　　长亭外，骤雨初歇，寒蝉凄切。
　　千里烟波，暮霭沉落几番云游，肩染霜青；十里长亭，秋水望断几行梨花，泪湿斑白。伤离别，冷清秋，自古多情愁难堪，更奈得斜阳向晚。
　　兰州催发，她无奈地转身，但只迈出一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蓦地回首，是那张熟悉的脸——他，还是来了。
　　也许，一切命中注定。
　　三年前，也是这个长亭，他也是匆匆向亭子跑来。只是那场大雨还未停——他是来避雨的，而她是在等人。四目对视，她不禁嫣然一笑。而他的城池，顷刻沦陷。眼前的女子，白衣素簪，衣袂飘飘。他愣愣地望着白衣女子，出了神。直到她递来一方白手帕，才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五月栀子，跃然于帕上，亦如她一般，清雅，灵秀。那淡然弥香，袭人心肺，他只觉心头一烫，难以名状的忐忑。
　　无奈雨已渐歇，他和她，终究只是萍水相逢。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思恋之苦，他总算是体会到了。不过一面之缘，他却不能自拔。白衣女子的身影，总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他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她，只是人海茫茫，何处寻觅？
　　退去所有随从，他独自走出了将军府。他的父亲，是屡建奇功，声名显赫的大将军，自幼他便随父亲游走于王亲贵族间。在他的眼中，世界是污浊的。直至她的出现，像是一泓清泉，清澈了他布满灰尘的眼睛。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再遇竟是这般情景——她依旧一身素衣，却跪于道旁，身前的纸上赫然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大字。望着她憔悴的面容，他心痛万分。她亦看见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更多的，却是诉不尽的愁。眼前的男子，虽然仅一面之缘，却好似前世相识。这就是所谓的缘吗？天意弄人，她苦笑，偏偏沦落到此再相遇。窘迫，狼狈，原先低着的头，更低了。
　　没有任何言语，他只是将她轻轻扶起，眼里尽是怜爱。于是，她成了他身边的侍女。也只能是侍女，她自知是配不上他的，这样便已足够。每日陪在他身边，抚琴下棋，吟诗作画。只是他们的关系越亲密，她越是成了大将军的眼中钉。
　　次年秋，西戎大举侵犯中原。战火迫在眉睫，皇上连夜下旨，命大将军出征御敌，却偏偏大将军旧病复发。作为独子的他，只得替父披甲上阵。锃亮的盔甲，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着冷光，亦如他冷峻的目光——此次一去，不知何时能还。辞别了大将军，他翻身上马。挥舞马鞭的手，却停在了半空。目光在前来送别的人群中寻觅，却始终未看见那张熟悉的脸。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哀伤。最后鞭子狠狠一抽，策马而去。身后扬起的尘土，月光下模糊了背影。马蹄哒哒，渐行渐远。梧桐树后，那个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转身，惨白的脸上，泪已千行。夜凉如水，薄衣如蝉翼，怎敌风寒？
　　也许，很多年以后，她会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留住他。
　　天黑色，门外芭蕉惹骤雨。路上行人绝，唯余将军府前一孤影。雨下了一天一夜，她也跪了一天一夜。在他离开的第二天，她便被一个并非理由的理由，赶出了将军府。她抓着大将军的衣袖跪下，苦苦哀求，却被狠狠推出了门外。守着大门的家奴紧紧地盯着她，不许她靠近将军府半步。
　　天青色，谁在等烟雨。茫然不知所措的她，只是愣杵在原地。她实在无处可去，更何况离开将军府，就意味着离开他，她怎会舍得？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她不相信，大将军的心，是铁的。她要的不多，只愿做他身边一个小小的侍女，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只可惜，她错了。当大将军出现在门前时，她欣喜万分。但伞下的那张脸，却分明写满了厌恶。大将军手一挥，门缓缓地关上了。只留下她，仍在雨中。心，坠落谷底。
　　天黛色，黑云压城城欲摧。城未摧，人先累。撕裂了的绝望，淹没。口中喃喃唤着他，却无人应答。夜已深，此刻的他，是披着月色，追杀敌兵，还是稳坐军营，运筹帷幄，亦或是瞭望塔上，望尽天涯路？她，无力再想。
　　天墨色，雨打芭蕉落。雨水，刺骨的冷。她却感觉不到，身子早已失去知觉，连同心，一齐麻痹。当仅存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轰然倒地。隐约间，一袭白色闪现…
　　帘边，白衣男子愁眉紧锁。窗外，骤雨已歇，她却仍是不省人事。想起大夫的那句“回天无力”，白衣男子叹道：红颜薄命。面如死灰的她，宛若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只待一阵风，便可熄灭。
　　庭院，最后的海棠，悄然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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