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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貨(2)
一直到現在我才發現,那個男人雖然看起來穿的體面,但腳下卻踩著完全不襯的夾腳拖鞋。大概是因為一直到剛才為止都還處在昏暗視線的狀況之下,再加上心情慌亂,所以沒有心情顧及到吧。
這個男人如果是以著這樣的打扮過來,或許已經引起了他人注意也說不一定。
想起剛才被丟棄的屍體,原本沸騰的血液一下冷卻下來。多虧如此,這顆混亂的腦袋現在才稍微恢復到可以思考的狀態。
雖然是在思考,卻也無法發揮太大用處。對於自己所做過的事情,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這到底是夢,還是真正發生的現實。不管怎麼樣都毫無實感,正因為如此,腦袋自動忽略掉了這件事。
失去重量的黑色波士頓包,如果可以隨便丟在哪裡就好了。一面這樣想著,那男人走路時發出的噪音,卻逼的我不得不皺起眉頭。
我非常討厭夾腳拖。
對於腳底和塑膠接觸的感覺、非防滑底部待著膽顫心驚、細細的繩索卡在腳趾縫隙,不管怎麼想就是覺得很多餘。
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我並不了解,連導因是什麼,我也記不起來,說到底,要把這些事情一一記清也不是我的本性,所以不管怎樣都無所謂。
當然這並不代表我不會穿上夾腳拖,只是單純討厭而已。逼不得已或是沒有選擇餘地的時候,我也還是得穿上那令人討厭的夾腳拖。然後一面安慰著自己,要厭惡是種疾病,那麼我連嘗試的機會也沒有。
和那個全身噴著寶格麗白茶的男人認識,大概是在我非常年輕的時候。當然我現在也沒有想像中的老,只是回想起來難免訝異已經過了如此漫長的時間──大概是高中──大概,畢竟我對高中之前的事已經毫無印象。
記著的事也只有那幾件而已。
明明想徹底丟棄,這些細節卻像小時後養的寵物死去時那樣讓人印象深刻。
那個男人總是在假日佔據學校球場,穿著醜死人不償命的紫色運動服。不管怎麼恭維那搭在他身上的運動服都稱不上好看,更奇怪的是,在一堆名牌球鞋之中,只有他穿著夾腳拖。
簡直是故意要帶給其他人困擾。
會覺得這樣特立獨行的人帥氣到無法抵抗的,大概……(或者該說絕對?)只有我ㄧ個人而已。
一面想著露在外面的腳趾有著乾淨的顏色,一面也幻想著那不斷跑跳的腳底踩著極薄鞋底,到底會感受到多大震動和痛楚,只是稍微思考,腳底感也忍不住酸麻。
被汗水包裹的身軀,即使那雙腳上穿的是我最討厭的夾腳拖,那也可以令我愉快無視。
一直以來對感情感到缺乏興趣的我,因為那個人,而終於了解自己。
那會是最難隱藏的秘密,卻也不得不好好精心包裹藏起。令人感到愉悅的發現,徹底了解自己喜歡男人這件事。
在和那個男人眼神交接的瞬間,我就明白知曉了。在那之前的日子,那些令人苦惱的問題彷若從來不曾存在一樣。
而我也只是花了一秒的時間去接受。
與其絞盡腦汁去想『為什麼會這樣呢?』的解答,還不如自然接受這事實顯得比較勇敢些。其他人說什麼掙扎與苦痛我並沒有相當程度了解,因為事情就是發生了,只是這樣而已。
有點像默背二十六個英文字母,A後頭總是接著B一樣。
想和那個人說話、想要那個人碰觸、想要坐在那個人身旁。分享體溫、笑話、記憶。只是這樣還無法滿足,想成為戀人,只想要成為戀人。
如果可以的話,還能夠觸碰對方的身體,就像每個高中生所幻想的那樣,擁有無數次的性愛。
這種不切實際而且過於羅曼蒂克的想法包圍著我。
即使現在的自己可以笑著說『真是美妙的青澀歲月』,內心還是無法諒解當初的愚蠢還有天真。那個男人只要認識的時間一長,就會知道實際上他是個渾蛋,全世界或者是全宇宙最糟糕的賤人。
有眼睛的人都不會喜歡上他。
我一定是瞎了,或者是被誰惡作劇地矇住雙眼。
為什麼那時候沒有發現呢?為什麼只是講話而已便會感到幸福呢?
心臟只是因為這個男人,便會被血液快速流動填滿到無法呼吸──苦痛、緊縮、擰刺、再緊縮,形成了甜蜜的糖漿,包裹在每個細胞。
我埋怨著身體反應像變態一樣令人難堪,卻也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無比歡快。或許是痛楚反覆擊打便會造成短時間高潮,並在那一刻感到安心無比。
和這個男人搭話,是錯誤的第一步。忐忑不安的心情,腎上腺素遽增,雖然感到緊張,喉嚨裡也乾澀的不得了,但我還是說出了第一句話。
一起打了那麼久的球,這還是第一次我和他單獨說話。
「拖鞋還蠻好看的……穿拖鞋打球不會痛?」
「還好。」
「你幹嘛只穿拖鞋?」
「……嗯,特別。」他輕描淡寫,眼神卻有些不太確定。罐裝水在他的手中反射著太陽光芒,看起來特別惹眼。
「特別?」
從這裡的回答就可以知道那個男人是個蠢貨,不過一直到現在這個歲數自己才能看清楚──雖然不願這樣想,或者該說我雖然不想一再地重複自貶,但事實上我就是個笨蛋,更難聽一點的,我跟那個男人根本就是同等級的蠢貨。
「你看。」他伸出右手食指比著休息中的隊員,「Nike、New balance、addidas,嗯……名牌大清倉,對吧?」
「所以?」
「拖鞋在這裡顯眼多了。」
「喔。」
「你的表情很明顯有點瞧不起人的意思喔。」
「……沒有這回事。」
「不然你期待聽到什麼答案啊?真是奇怪的傢伙……」
這樣說是沒錯。但得到這樣簡單到無聊的答案,實在讓人覺得失望。這個男人徒具外表和身材,內心卻是個大白痴。在心底苛責著自己沒眼光,但也偷偷原諒這樣的自己。
反正是不可能結婚的,就算喜歡這種男人又有什麼關係。
就算是這種蠢傢伙甩了那也不痛不癢,沒什麼大不了。
就算喜歡上這種笨蛋,分開的時候也絕對不會傷心。
就算是這種人,我也絕對可以把內心對於戀愛的渴望變成水泥一樣。就是因為如此,才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巴。
和這個男人的第一次邀約,也是由我所提出的:
「喂,那下次一起去買夾腳拖吧?」
「喔?好啊。」
「我對這種東西沒什麼研究……」
「我也差不了多少吧,只是看到之後覺得好看就買了。」
「你是女生嗎?」
「哦?是這樣嗎?想穿好看的鞋子有什麼不對啊。」
對於他的話,我總是無法好好想出回應。明明覺得那些內容破綻百出,仔細想想卻也無法提出任何反駁,大概是基本價值觀上就有些微差距,正因為如此反而更無法開口指責。
噗嚓──噗嚓──才剛從百貨公司買回來的皮鞋在粗糙工地石板上來回磨動,在寂靜夜晚即使緩慢走動也會造成讓人不快的噪音。忍不住抱怨起忙亂中挑選這雙鞋的自己,而在我眼前的男人只是緩慢提著行李袋往前走著。
已經被風吹淡的寶格麗白茶、和夜色融合為一體的黑大衣,因為過於匆忙而顯得狼狽的髮型,到了這一刻,僅得了片刻安靜。
這個男人的手指和身體,甚至連裸露在外的脖子,都因為過度顫抖而顯得僵硬。因為看起來太可憐,而忍不住升起同情。
但最應該同情的應該是自己才對。
只要一想到小女孩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深灰色的水泥之內,原本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理智馬上變沸騰起來。
當初認識這個男人的時候,我不曾想過有天會被對方給傷害,也不曾想過會變成現在的狀況。不管怎麼說,幫忙處理屍體這件事,到此時為止還是讓我沒有實感。
但卻也不是能夠用『這一定是在作夢啊』的口氣冷淡帶過。
這個男人親手將袋子中的孩子丟到了水泥裡頭。
到這刻開始才有實感。一直到剛才為止還想不起來的細節,現在卻記的一清二楚,深深刻在細胞裡頭,就連皮膚上的感觸也被操控著。
被灰色水泥攪拌著的小小身體,如果變成了血紅色碎塊,應該也會被稀釋顏色。不管是誰都不會發現──雖然想這樣安慰自己,但那只不過是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的謊言而已。
雖然只是告訴那個男人地方,還有應該怎麼做的方法,實際上我卻無心觀看,如果被誰發現就糟糕了,於是忍不住東張西望,等到回過神來,那個男人已經拍著我的肩膀,端正的臉上可以發現汗水。
本來想嘲弄那個男人,一想起剛才那張臉出現在門口,露出了那樣悲慘且不幸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笑出聲音。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在我的眼前,露出這樣驚恐、失敗、不幸、慌張的表情,即使有流過淚水,那也不過是幾百年前的回憶了。
那個男人的視線正對著我。
慌張只是短暫數秒,那個男人幾乎是在眼神接觸的瞬間便露出冷淡。即使如此,還是可以從被街燈映出青灰色的臉上找出隱藏起的慌張。
那雙令人厭惡的夾腳拖鞋依舊在地上拖行,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
我看著工地的監視器,這是前幾天才剛安裝好的,如果剛才那一切過程都被拍到的話,我一定會被當作是共犯吧。只要這樣想,我就更痛恨起眼前這個男人。
不僅被甩了、現在還被牽扯進去討人厭的事件之中,自從認識這個男人,到底還有什麼事情是順遂的?
懊悔著當初不應該在那個籃球場上和男人搭話、懊悔著今天不應該開門、懊悔著為什麼要帶著這個男人來到工地。
懊悔著。
然而這份懊悔之下,卻隱藏著些許雀躍。
那個男人向前走了幾步,接著回過頭,大概是發現我停下了腳步。那張臉上已經沒有汗水、驚慌,剩下的只有慣常的冷漠,我十分熟悉這表情。
會被發現吧。或許明天就會被發現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明天就可以不用再看到這個男人的臉了,我討厭那張臉有這樣的表情。
如果明天就被發現的話,或許連自己也會一起被抓走也說不一定。到時後究竟要說些什麼脫罪的詞才好?想到這裡我的頭就忍不住疼痛了起來,在這種地方,我也不可能隨時帶著止痛藥。
然而那個已經毀壞我人生的男人,只是沉默的拖著腳步,然後來到了我的身邊。
「已經沒問題了。」
「什麼沒有問題!搞不好明天就會被發現了!搞不好現在早就被發現了!你看那邊的監視器!」
「嗯。」
「就算誰都沒有發現,但那台監視器一定把我們也拍進去了。你的前妻,過不久也會發現小孩已經不在了吧。」
「嗯。」
「你想要把我一起拉到地獄嗎?」
剛才那個還對我說不知道該怎麼辦的男人,現在反而變的如此冷靜。正這樣想的時候,那個男人高大的身體卻開始微微顫抖了起來,連手指都無法平靜下來,最後連行李袋的重量也無法承受。
我希望這個男人能夠更加的不幸。
明明分手時,每天都如此祈禱著,然而看到這樣的男人,還是忍不住感到悲傷。
七十下的心跳。
這個男人或許已經無法承受這樣躍動的速率。
男人細長的眼睛,在街角最後一盞燈照射之下輕輕閉上,而我還在等待著他的回答。
宣判。
但實際上應該獲得判決的應該是對方才對。
「……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沒有問題。」
這個男人一向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不管什麼時候脫口而出的話都讓人感到煩悶生氣。
這個不負責任的傢伙。
看到他這麼冷靜,反而是我想哭了。
即使想要大喊,我也已經沒有那個力氣。
我蹲下身體,緩緩將那咬腳的皮鞋給脫下,黑襪子踩在冬季的地面感到異常寒冷,連一點小碎石都可以清楚感覺到,讓人有些微妙不太暢快。
將那雙皮鞋遞給了那男人,我大概有露出笑容才對,那個男人疑惑著,卻仍是乖乖伸出了手接過那雙鞋子。
「喂,把鞋子脫掉吧,丟了,不要再穿了。」
把那雙討人厭的夾腳拖、還有這些煩心的事情都一起丟掉吧。
我如此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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