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木下

　　天召二十六年
　　夏日午时，凉风习习拂来，我卧在软榻上午眠。
　　梦里，一个男孩在阳光下，周身泛着光辉，朝我挥着手。我欢喜得奔上前，仰着头望他，却看不清模样，我问道，“你是何人？”隐约见他勾起嘴角，声音低低的说，“作何告诉你？”突然，墨色的发变成了金色，在阳光下泛起金子的光辉，我伸手欲抓，却被拦了下来，他握着我的手腕，声音陡然变得狰狞起来，“谁允许你碰我？”碧蓝的眼一直盯着我，盯得我心底打颤，我害怕的大呼，“母后，母后——”一把推离他，便开始奔跑起来，可是怎么跑，身后总是有个身影，一直在说着，“谁允许你，谁允许你？”
　　猛得一惊，我醒了。待回过神来，已过一炷香的时间了。
　　眼前的人担忧得看着我，我有了依靠便呜呜得哭了起来，心中的不安和害怕化作泪珠下雨似得宣泄了出来。
　　他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安静得看着我，似乎觉得我可怜，伸出大手轻轻揉着我的头，他总是喜欢这个动作。
　　抽抽噎噎得安静下来，我哑声唤了他一声。
　　“尹旷...”
　　他看了我一眼，还是保持静默，没有言语。
　　尹旷常年居于关外，漠北的环境让他染上丝丝沧桑，眼眸也较以前暗了几分颜色。记得初次见面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青涩中含着静默，却也让人亲近。而如今，六年岁月让他变得成熟稳重，但也多了份冷意漠然。
　　如今，他已经官升三爵，成了漠北城的正二品官员骠骑大将军，多数朝廷官员均不敢得罪于他。他的父亲尹成司，我的舅舅，是镇守北方边界的大将军，手中握着梁朝五分兵力，连我父王都要对他礼让三分，想来也有些外戚干涉政庭的境况，可是父王与我舅舅是患难之交，对他交心非常，甚少设法，这点让忠诚的老臣子都苦恼十分。
　　而尹旷自身也是个冷漠如冰的人，不多言语，对人也爱理不理，总是寒着一张脸。上年他入宫时，见着我的第一面，便也这般了无表情的直直看着我。
　　如同初见，那也是个夏日的午后。
　　我在御花园的竹林，同小清子一起散着步，那日并无太阳，只有厚厚的云层。
　　闷热的天气让人透不过气来，见着四下无人，而这片竹林也兴少有人踏入，我便脱去了鞋袜，将裙摆高高撩起，踏入自山上流下的溪水。
　　脚底传来阵阵凉意，沁入心扉，也让我烦躁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我靠着岸边的假山，甩着两条白晃晃的小腿，开心得唤道，“小清子，小清子，这水可真凉呢，快同我一起...”我转头望向小清子，却见她朝我挤眉弄眼。
　　“怎么了，你的眼睛抽筋了？”
　　“公主...”
　　她抬手指了指对岸。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没了声响。
　　对岸竟站着一个男人！
　　“你是何人？”小清子一边用身子挡着我，一边大声斥道。
　　那男人并未回答。一身玄青长衫，光线从他背后穿过，让他的轮廓陷入阴影中，让人看不清晰，金丝绣边的宽大袖摆同墨色长发在风中轻轻舞动。
　　“再不回答，休怪我唤来侍卫。”小清子尖细的声音在空寂的竹林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恼了，大叫着侍卫，却闻那男人说道，“看看你的主子再决定是否唤来侍卫。”声音低沉，似闷闷的雷声，却听得十分清晰。
　　小清子转头看向我，见我仍杵在一旁，光着白皙小腿和脚丫子，毫不避讳，朝我瞪了一眼，我无辜得望着她，瞧也被瞧见了，这会儿避讳还有用吗？
　　她小脸一红，转头朝那男人望去，怒火冲天得指着他，声音有些抖动，“休得无礼！闭上你的眼睛！”
　　可那男人并不理会。
　　而我则趁着小清子替我遮挡住身子的空挡理了理衣裙，可坐的太久腿有些麻，竟站不起来了，我拉拉小清子的衣裳，轻声说道，“小清子，扶我一把。我们也不与他纠缠了，还是回去吧。”
　　她点点头，扶我起身。
　　那男人仍在对岸一动不动，也无声息，让我以为也许我看错了那只是根木头而不是个男人。
　　在我们回身离开时，却闻他在背后唤道，“黎若。”声音似烟雾袅袅。
　　我一惊，急忙回身，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们五步开外的地方。眯眼看他，却看不清他隐在阴影中脸。
　　“你究竟是何人？”我疑惑，而且还堂堂正正叫出我的名讳来，不拍被赐罪吗？想来被他看去了容貌知晓了姓名，而他，我却一点也不识得，心里便不舒坦起来。
　　他又静默下来，似乎在等我想起他来。
　　我皱眉沉思，却始终未能想起。我深居宫中，这几年见过的男人也无几个，如何不记得他！
　　小清子脸色戒备，也盯着他，深怕有个什么闪失。沙沙脚步声陡然响起，打破了这份死沉，原来是五名侍卫姗姗赶来。
　　他们看了眼那个高大的身影，便朝我跪安，“奴才叩见公主。”
　　“平身。”我对着侍卫长说道，“安庆，那名男子可否识得？”
　　安庆起身看向他，良久，回道，“禀公主，奴才并不识得。”
　　“那为何他可进来此地？”我斥道，如果皇宫能如此容易让外人进出，那多了这些侍卫，到底何用？我有些怒。
　　“公主请恕罪。”
　　安庆朝其他四名侍卫使了个眼色，朝那男人喝道，“敢问是哪位大人？”
　　他不答，朝我们缓缓走来，踩着落叶间，一阵沙响，光线移了角度，渐渐照亮他的脸，五官深刻，俊朗冷漠，隐隐透着霸气，眼睛倒看不十分清晰。
　　身旁安庆震了一下，忽然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来，拱手朝他拜请道，“奴才叩见尹将军。”声音惶恐。
　　他走近我，在我半臂处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我。
　　“黎若。”声音轻轻淡淡，透着丝无奈，却也隐隐感觉到些兴致盎然。
　　轰得一声，我脑子一片空白。
　　八岁那年那名少年在我耳边轻声的说，“我是尹旷，黎若。”
　　我一惊。抬眼直直看着他，那双深蓝色的眸也直直回望着我，晦如深海。
　　我愣声唤道，“尹旷...”
　　他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嘴角轻扯，答道，“好久不见，黎若。”
　　一阵清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跪拜的侍卫们个个低头敛目，大气不喘。小清子在旁看看我又看看他，眼中满是疑惑。
　　我与他，对视着。谁也不让谁。
　　终于，他对我莞尔一笑，探手揉搓着我的发，轻声道，“你还是未变。”
　　我抬眼瞪了他一眼，拿掉他的手，回声道，“你倒是变老了。”身子矮了他半截，气势竟也弱了不少。
　　他笑意更深，可并未及他的眼，那片蓝色仍是漠然一片。
　　“你怎会在此？”这个地方一直无人问津，也只有我偶尔来光顾一下。
　　“同我父亲一起入宫谒见王上。”
　　我又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正瞧着我的领口。我一惊，急急退了几步，怒声道，“许久未见，你变得无礼了。”
　　他摇摇头，眼睛飘过一抹深思，嘴角渐渐上扬，道，“你的胆子却也长了不少。”
　　“什么？”
　　“竟然在野外如此放荡。”他好心解释道。
　　我双目瞪大，气得头顶生烟。“那你又为何出现在此？不知这不是你能进入的地方吗？”
　　他不理会我，转头退下侍卫。
　　“这...”安庆不知如何，看着两个主，一时没主意。
　　我收了被挑起的怒意，淡淡得看了尹旷一眼，对安庆说道，“我们走。”
　　他有些话本欲同我说，见我如此，便也作罢。看了我一眼，朝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走开几步，我不禁转首，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心里不知为何，感觉一片空荡，无由的闷闷不乐起来。
　　回兮若宫的途中，侍卫一直随着我，我便问着后头的安庆，“你可知尹旷的一些事？”
　　“禀公主，奴才只知一二。这次也是奴才首次见着尹将军本人。”
　　我讶异，问道，“那你如何识出他来？”
　　“奴才见过尹将军的画像，知晓他有不同一般人的眼眸，又闻此次两位将军大人进宫的消息，便大胆做了猜测。”
　　“嗯...他做了将军，官位那么大吗？”我疑惑得问。
　　“这...”安庆又语塞，支支吾吾。
　　“好了好了，不说便不说了。这次他们会在宫中待多久啊？”
　　“奴才不知。公主恕罪。”安庆的头低到了胸口。
　　我摆摆手，笑道，“无事无事，”到了兮若宫外，止步对他说，“你们退下吧。”
　　“是。”站在宫门前，目送他们离去，对着身边的小清子说道，“小清子，你还记得他吗？”
　　“小清子记得。”
　　我抬头望着午后阴沉得似乎欲雨的天空，眉眼都溢着笑，喃喃而语，“有五年了呢。”
　　小清子看了我一眼，心领神会，抿嘴侃道，“公主果然也到了这年纪了！”
　　我瞪了她一眼，抡起双臂，两人便你追我赶得嬉笑着入了寝宫。
　　原来，这些年来，他也曾入宫过几次，却是匆匆来去，并未久待。后来从母后处得知，此次舅舅与他倒是会待得略久些，似乎北方战事告急，讨论些战术策略的问题。对于这种你死我亡的事，我并无兴趣，这次却例了外，因为尹旷是这次大战的主帅！那种人一看便知是个可以胜任的人。
　　之后在宫中与他见了几次面，母后和舅母也从中做了媒，我与他的关系也渐渐有了些眉目，但对于此等事，也是隐晦，并未亮晃晃的袒露在众人眼前。似乎连尹旷自己也并未意识到我这点小女子心思，有时，却又让我觉得他是知晓的，云云雾雾，不甚清楚，我也由着这份心思这般，乐在其中。
　　我与他一起时，偶尔会瞧见他出了神的看着我，见我发觉，便大方的勾起嘴角，朝我一笑，不觉尴尬，眼神总是有抹东西在，我看不清，也并不懂。我与他之间，看似近却也远，中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无法跨越。
　　这个午时，他又被舅母催到了兮若宫来陪我。我十分珍惜这份相处，因为我知不多日后他便会离开梁都了。
　　“怎么了？”低沉的男声窜入我的耳中。
　　我回过神来，对他笑道，“无事。只是想着刚才的梦，没想到多年未做恶梦，今天竟如此真实。”
　　他又伸出大掌揉了揉我的发。
　　我抬头问道，“你有做过可怕的梦吗？”
　　看了我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对着我，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良久，便听到他问道，“害怕吗？”眉头有些收紧。
　　我含笑说道，“醒了便也不怕了。因为害怕的东西只在梦中。”
　　他嘴角上扬，眼神闪过一抹异色。他的笑，弧度总是如此轻微。
　　“是否过几日便回漠北了？”我幽幽问道。
　　他点点头，道，“恐怕七日后我便要离开梁都了。”
　　我心里难受了起来，垂下眸，不看他，也没了说话的力气。
　　他伸来大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我抬眼一瞧，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我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边，没有去理会他。
　　他声音带笑，说道，“你总是如此有趣。”
　　我横了他一眼，他却只看着我，不再言语，深蓝的眸中我又见那抹不识得的东西。
　　突然，他开口道，“我过几日去相府，你可要同去？”
　　我有些诧异。
　　自打出生，我便未出过王宫，宫外的样子总是从他人口中得知，而且还可以见着许久未见的外祖父祖母，这个提议让我雀跃，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见我欢喜的模样，他问道，“你父王可允许出宫？”
　　“嗯...”我轻皱眉头，有些苦恼。
　　“这事你暂且勿向他人提起，到时我来接你。”
　　我点点头。也许眼前的高人自有妙招，我便不担心了，既然答应我便信他。
　　见天色渐沉，他欲起身，我急急拉着他的衣袍，说道，“午眠太久了，有些睡不着，能陪陪我吗？”
　　他看着我抓着他衣袍的手，眼眸在灯火下闪烁着，道：“那先用膳吧。”
　　我便唤来小清子。
　　这已经不是我与他第一次共用膳了，所以也不觉尴尬，甚至有些习惯起来。
　　期间，并无太多言语，只有我偶尔几句趣话，引起他挑眉，抿嘴，甚至假意瞪视。
　　我只是嘻嘻而笑，或者也瞪着大眼看着他。
　　偶尔我还会夹菜给他，他却从来不回礼，只是对我笑笑，吃光碗中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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