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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妇(2)
左少棠来到饭厅,一家人早已聚齐,唯有他自己身边空出一个位置。
“大少爷,洁如呢?”不待左森开口,章婉碧便问。
左少棠尚未说话,余桂芝便忍不住快嘴讥讽:“怕是还没起来吧?新婚第一天就这样,真是不叫话!哎,不过也难怪,小门小户出身的,是不懂得这些规矩。”
“三姨娘,你可说错了。我听闻大嫂家以前殷实着呢,是真正的满清贵族之后,所以就算她知道有人在背后说坏话,也不会和人计较的,你放心吧!”左荞笑盈盈地看着余桂芝,一脸天真无邪状。左森有些不满地朝她横眼看来,何梅暗地里拉了她一把,她却故作不知。
“啊哟,你们看这丫头没大没小……”余桂芝扯开嗓子就要嚷,却发现一桌子人都纷纷别过脸去,生怕一不注意就成了她“诉苦”的对象。余桂芝见没人搭理她,自讨没趣,偏偏这丫头她回回说不过,也只好恨恨地剜了左荞一眼。
左少棠倒是一派轻松,自顾将独自摆在他面前的牛奶喝了一口,胸中却有些怀疑,她莫不是又走了吧?
这时李妈和冯妈着丫头们将饭菜布置上来,做的是小米清粥,几碟青菜、几碟糕点,样式清雅,咸甜各半。桌上众人见这些吃食与平日里不同,都拿了筷子品尝,清而不淡,很是新鲜。余桂芝也顾不得责怪颜洁如,讶异道:“哟,李妈,上哪去学的这些新菜式?”
李妈笑说:“这些都是大少奶奶准备的,她可是起了个大早,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我们也只能给她打打下手。”
余桂芝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站于一边的芳怡,芳怡只能向她点点头,心里也是一肚子不满。本来见颜洁如去而复返还带上李妈,她以为这位少奶奶定是来教训她们了,心底早作了准备。谁知颜洁如一句责备她们的话也没说,也当没看见那些她们已做好的早点,便亲自动手另做了。之后冯妈来吩嘱开饭,见有几样精致、新鲜便让端出去了,剩下芳怡她们做的无人问津,令她们大扫颜面。末了颜洁如只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话:“我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这些活自小就做习惯了,以后我的事还是让我自己做吧,就不必麻烦你们了!”
芳怡正憋着气,颜洁如便已从后堂里出来,低垂了眼在桌边坐下。
“大嫂,这真是你做的?你的手艺真不错!”左荞此时正塞了满满一口碧绿色的糕点在嘴里,糕点软软糯糯,令她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
左森此时面色也轻了些,只轻微点了头:“难得你有这份心。大家还是先开饭吧!”
这时,一直未出声的张雪婷却突然道:“表舅舅,我身体不舒服,不想吃了。”除了颜洁如外,大家皆是心照不宣因此并未留她。
过了两天,左森和章婉碧陪方芷秋回了老家,左少棠便全权接管了军中事务。他白天忙于军务,晚上回来时颜洁如已经睡下,他也就在外间的榻上睡了,两人相见之时间不多,即便见上了也只说上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倒似陌生人般。而这左府上下,除了左荞外,其他太太小姐们也甚少露面,便是露了面也对颜洁如冷冷淡淡,下人们道新婚夫妇感情不好,也不大将她放在眼里。颜洁如向来爱静,没人打扰她却正是合意,成日里除了做些家务便是到左少棠的小书房里看看书、写写字,或去人少的园子里散散心,日子便如水般流过。
这日她无意发现一个偏僻的独立院子,院子由一道拱门与外面的小花园隔开,院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到这个季节,也只剩下一些枯萎的黄藤。院子里石桌石椅都已飘落了许多树叶,像是很久没人打扫过,若不是从紧闭的房门里传来一下下的木鱼声,当真会以为这里无人居住。
颜洁如便是被这轻微的木鱼声吸引过来的,“扣!扣!扣!”一声声沉钝的空响令这本就静寂的院子更加空旷。听闻左森的五姨太苏玉珍诚心礼佛,但这个院子的破落又实在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木鱼声乍停,紧接着便是喃喃的诵经之声,袅袅不绝,很是虔诚。
“大少奶奶!”
颜洁如转过头,是公馆里的一个小丫头,她看到颜洁如出现在这里,眼里难掩惊奇的神色。见她的手上端着文房四宝和一本《金刚经》,是要给屋里之人送去的,颜洁如便侧身让她过,自己立于门外不欲进去打扰。
小丫头推开门,屋内倒不像外间般,虽是朴素,倒也干净。门口正对着的就是一尊佛台,侧坐在佛台边的蒲团上念经的,正是苏玉珍。她一手合掌端立鼻前,一手拿着串念珠不停转数。当听到有人推门后,这才睁开眼睛,有意无意往门外的颜洁如身上扫了一扫,便又重新闭上眼念经去了,仿佛这世上的人或事都与她无关。
不知怎的,颜洁如见此景象后心里升出一股难言的滋味,许久之后,她想起往事,仍清楚地记得这一幕。
小丫头放好东西便快步退了出来,好似很怕什么一样。她见颜洁如站在外面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想了想还是好心地上去提醒:“大少奶奶,你还是快些离开吧,五姨太不喜欢别人打扰她念经。”她说完又有些后怕地往屋中看了一眼,室内光线幽暗,从微开的门缝中只能看到里面模糊的情景和大片的阴影。那小丫头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欲语还休似的看了颜洁如一眼便快步离开了。
她在怕什么?是苏玉珍有那么可怕,还是怕那阴暗里会有潜藏东西?颜洁如轻笑着摇了摇头,这个世上哪有鬼怪,便是真有,人心也比那些鬼怪可怕得多,不是么?
“进来吧!”也不知苏玉珍什么时候停止念经。
颜洁如轻步走了进去,生怕打扰了独属于这里的宁静。她刚要关上房门,便听到苏玉珍道:“今天外面的天色不错,就打开吧。”
屋内多了些光,颜洁如看清了室内的样子。其实与其他姨太太们的房间差别不大,只是佛台刚好挡住了窗户,所以如果门关上的话,便会陷入一片幽暗。刚才小丫头拿进来的佛经和笔纸放在椅旁的黄梨花木小方几上,一旁还摆着些已抄好的佛经。
颜洁如见字体是工整的拈花小楷,比自己的字尚多几分清雅之气,不由心中一动,走过去拿起一看,立时便被上面第一行字吸引住了:佛曰,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僧会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想起自己终日所纠结的,莫不因这“八苦”而来,只觉心襟微震,万般感慨。
“你不怕我,还敢到我这里来。”苏玉珍显是知道刚才那小丫头对颜洁如的劝戒。
颜洁如回过神来,友善地一笑:“我反而觉得你这里不错,至少是整个左公馆里最安静祥和的地方。”
“看来你并不想嫁到这人人羡慕的富贵人家里来?”
颜洁如低下头,无奈地道:“你呢,为何在这人人羡慕的富贵人家里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苏玉珍走到一边将木鱼放好,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佛祖眼中众生平等,所以不管贫穷还是富贵,人总要经历这八苦。有些人勘不破,便溺于其中苦了一世;有些人用伤害别的人企图抵消自己的痛苦;有些人则害怕想要逃,可就算逃得开人,逃得开事,谁又能逃得过自己的心?其实只要不爱、不恨、不想、不求,心无一物便无所畏惧了。”
颜洁如觉得似乎有些说不通:“意思是只要有心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苦,除非将自己变成一个没心的人。可是人一但没了心,那和一块木头又有什么区别?”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相中万般皆空,木头和人本就没有区别,所以又何必在乎有没有那颗心呢?”
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空洞,颜洁如仔细看她,却发现她正如所说的“木头”一般。但一个三十余岁正值芳华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变成这样。想起她到左家的这几天,几乎人人对这个五姨太闭口不愿多谈的样子,便猜想到她背后的阴影里,一定有个足以挖去她心的巨大痛苦,令她不堪承受而宁愿“勘破”一切。
颜洁如心生怜悯,见桌上有一方八卦砚台,一方因研了墨成了黑色,另一方仍是它应有的白色,于是便拿起来道:“自来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灭,所以只有尝过苦才更能体会甜,就像这方砚台一样,黑白虽然对立却能互相衬托。我觉得不应该因为怕苦就选择逃避,因为你在忘记苦的同时,也一定会忘了与它依存的幸福。”
苏玉珍仿佛恍了恍神,继而微微露出些苦笑,一双美目透出些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那是因为你还没体会过。不论苦还是甜,人都莫要太过于执着,该忘的就忘了罢!忘了罢!”她挥挥手,慢慢向里屋度去。
颜洁如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宽袍大袖房间刻意遮掩了玲珑有致的身躯和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她不由更加疑惑,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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