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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今天晚上我是六十岁的婆婆,住在环境恶劣的平房中。
这样的环境恶劣并不是指这平房,平房很平,是我喜欢的如果猛跑会扬起一点点灰尘的地面,早上扫地的时候需要事先洒水,平房是温暖的,有来源不明的灯光,有温暖的床,有火星尚忽明忽暗的灶头,碗筷也是干净地排在柜子里。
这样的房间布局,有点像我小时候的家。
恩,就是你记忆中的模样。叫做堂屋的屋顶很高,有阳光从亮瓦射下来,灰尘从屋顶一直盘旋飞舞到地面。我也只是十八岁的样子,坐在镜子前梳头,有人告诉我说今天是除夕,新年第一天是不能梳头的,所以一定要在12点钟声敲响之前梳头。
这句话不知道是谁说的,主体不明,意思却很明确,并且我也暗暗同意。
可是我推开门的时候就发现这的确是环境恶劣的平房。
房子竟然是在很高的斜坡的顶端,我出门的时候差点因为这不明的状况跌滚下去。
在斜坡的中间是其他的房子,也像小时候我们家对面的房子,它们现在在斜坡中央落地生根,以一种诡异却坚强的姿态紧紧扎在地上。在房子的旁边竟然是大垃圾场,大垃圾场没有很具体的垃圾,像是一个被色彩喷满的浴缸,落满各种黏稠的红蓝绿,连让人想动手清理的勇气都没有。
大垃圾场的旁边是很深很深的沟,被一种小叶的树包围覆盖着,视觉浓密,让人不能猜透下面隐藏的生物链条,我在脑海里幻想出蛇鼠蚁虫组成的并不天伦的画面。
这是我的平房,在斜坡顶端,左侧不明。
我承认有些呆。
因为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仍然在搜寻记忆里的房子,那还是温热的画面。现在这样无法形容的构造搭配很快成为现实被我接受,覆盖在温热的画面上,那些画面就更遥远了。
谎言在荒诞的梦里被放大到如钟鼎般稳固的力量。
我站在门口,身后仍旧是强大的但没有来源的温暖,纠结成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地心深处的火山口,隐藏在黑暗中的温暖和能量,只要闭着眼睛一直退下去,就能到达。
所以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我一直害怕在梦中遇到脏的东西,脏的地方。这些画面会在醒后的无数个瞬间,尤其是吃饭的时候马上跑跳到脑海里,像幕布后的阴暗角落,小丑高歌轻舞,投下巨大的阴影,盖过台上的主角。
我赶不走它,只好一直任由它跑跑跳跳声东击西,然后把它和工作、学习、爱情等等一起慢慢消耗在流失的岁月中。至今找不到上帝赐给我的金筷子,可以轻轻一拈,就再也找不到。
可是我仍旧在犹豫,这犹豫慢慢氤氲成一阵睡意,然后,这睡意被一阵阵吵闹生生吵醒。
在我和对面房子的中间,斜坡的黄金比例位置,站着60岁的老婆婆,银黑相间的头发很规整地梳到后面,盘成一丝不苟的发髻,老婆婆穿着一旦看过就会忘记的衣服,如果说还有闪耀的地方,那就是在耳坠处有金光闪闪的小耳钉,于是我在梦里叹了一口气,那是感叹的声音。那实在是太闪耀的耳钉。
老婆婆在黄金比例的位置站定,右手叉腰,左手指着那个肮脏的,或者说常人不能忍受的艺术的浴缸,发表了一片慷慨激昂的说辞,大意是作为人类,怎么能任由垃圾和污水如此张牙舞爪地与我们并存,这篇说辞措辞简洁有力,抑扬顿挫,可惜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戏剧性的是,就在此时,浴缸旁走过一个背着小女孩的妈妈,妈妈看见这个浴缸时毫不犹豫就把小女孩丢在了旁边,于是,小女孩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妈一边慢慢开始在斜坡上攀登,我这时注意到,小女孩叫的妈妈竟然是我。
这时有点真正的恐惧。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着小女孩在斜坡上以迅猛的速度快要冲到我的面前。思维活动被以慢动作的形式呈现出来,纷繁复杂中析出一句话,就是快关门快关门。
这时候,我便又听见老婆婆的演讲。
她的声音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很大很尖锐又很厚重,像春天的土地,在整个严冬紧实的包裹下,变得异常坚定,如果再过一点,就会变成盛夏的艳阳,让人在瞬间的压力下衰老。
老婆婆说你们看见了么,就是因为这里这么脏,所以妈妈们还把小孩子丢在这里,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弃婴等等之类。
我一直在想老婆婆在对谁说,那样笃定地对着大堆观众的神态对着的的确只是一派扭捏成树根形状的房子。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那些奇怪的树根形状的房子中间和旁边,突然涌出大帮的小孩,那些小孩有点像凭空造出来的,配合着他们手里我小时候熟悉的竹条编成的扫帚。小时候我们叫它“大扫帚”,用来打扫和打架。
是有用的凶器。
小孩们在我的面前一字排开,跟着老婆婆的指挥开始打扫那黏稠得五彩斑斓的大浴缸,拨开沟渠上的小叶的树枝,灰尘扬起很高的雾,他们都在其中忙碌,一寸寸地清扫,就露出一寸寸干净的土地,只有我在一旁看着,无动于衷。
被丢弃的小女孩爬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转向左边消失。
老婆婆和孩子们营造出集市上热闹的氛围,老婆婆的银黑相间的头发已经变成纯纯的黑色,在一片灰色漫天中隐隐约约地清晰。没有人看我,在他们对面唯一开着门的房子里,从头到尾呆立的人,他们没有看见,或者根本没有看过。
拨开小叶树的孩子们突然发出惊叫。
我终于移开脚步。
那深深的沟渠中,是干燥的,并不是潮湿阴暗适合制造生物链的天然子宫。干燥的沟渠中竟然蜿蜒排放着一长串的汽车。有孩子惊叫出声:有一辆奔驰。
我被这句荒谬的话震醒。
时空穿梭般,周围的一切都以微粒子的形式四散,我被吸到越来越远的地方,直到看见悬在屋顶上的日光灯。
彻底的醒来,眼珠四转,生出点点想念。
因为彻底明了这梦中差点扼杀掉真实历史的谎言,所以此刻反到轻松起来,轻松地回忆起也许是存在在历史真实空隙中,虽空虚也仍旧真实到吓人的谎言。
这时,我才发现我从类没有看见过老婆婆的正面,沟渠边探头下去的时候,看到老婆婆的侧脸,那种熟悉都能延伸到皮肤的触感,如果再多一秒,我就会知道那是谁。我错过那么多时间去走下斜坡,在最后的一瞬间也只能看见一个侧脸。
所以,想再睡去,接着这一个梦。
再不可以了。整个晚上因为这个潜意识的暗示,所有的梦都变得支离破碎,不再有一个完整的梦,不再有一个完整的睡眠,也没有一个完整的续集。
尽管如此,狗尾续貂。我还是很高兴我抱着一条完整的大狗尾。
清早起来的时候,头变得很疼,幸亏在过红绿灯前的所有动作,下床、穿衣服、洗漱等等都已经是闭着眼睛就能重复的流水线。所以,一切仍旧是正轨,表面风平浪静。
这一年的余下时间,我一直想再碰见这位60岁的婆婆,想如果这次碰见她,不管前面是什么,一定要撩起裤子,大踏步跑到她面前去,看看她的样子。
可是再没有碰见,在街上也遇不见扎着同样发髻的婆婆,所以,我想那天晚上,我遇见的大概是陷进了我右脑主使的左边世界里,左边世界的镜像里住着火象星座的婆婆,风风火火、雷厉风行。那是我的60岁,扎着18岁小辫子演变的发髻,戴着我曾经梦想过金黄色稻谷一样灿灿的耳钉,教皇一样,指挥着我左脑主使的右边世界,那里住着懒惰而又精灵的小孩,正需要磨练。
可是,我的右手难道曾经幻想摸上奔驰的方向盘么?
我实在是讨厌汽车的。
恩,我也想按照这个逻辑来说不会是我,那是谁呢?
我从有与梦相关的记忆以来,所走的路、所看见的东西、所遇到的人都远远不是现实可以比拟的。可是现实中的陌生人后来有些变成我的朋友,梦中的人却一个都没有。
5岁的梦境中出现的王子再也没有光临过灰姑娘的灶台。
十二岁的金黄士兵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我后来想这所有在梦中穿梭来往的人,矮的胖的瘦的高的,有风度的没风度的,猥琐的高尚的,也许原都是我,是我每一秒钟时间流过时的瞬间表情和心理,明朗的、阴暗的、善良的、恶毒的。所有的梦只是我和自己在玩游戏,有时候游戏玩得太过火,就着急地跑回现实来。
左手和右手战争的时候,大脑只能站在顶端哀伤地看着。
我和我自己乐此不疲的游戏,却有另外一个我,站在三角形的顶端无动于衷,没有喜怒哀乐,大部分的时候只是看着,那全身上下的灵肉,只有眼睛仍在活动。
可是也知道,这稳固的三角形,是多亏了这个人的。
偶尔,她悟到什么,清醒过来,就再也没有这梦中三角形以及圈在其中的人生百态,万千个排列组合。
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语无伦次是因为我在18岁的时候,受到人生即将长大的预言的影响,尤其是我从小习惯的人际生态慢慢颠转,所以觉得每天说不出口的烦躁和失落的轮番攻击。
我听到你的电话时,总是向上耸起的肩膀就会落下来,那是轻松的感觉对么?可是如果挂上电话,我就会更惶恐,挂掉你的电话,我就会不知道该做什么,到处走来走去,变得喜欢说话和搭讪,烦躁经由某种奇怪的东西发酵,已经不能控制在心里了,变成饕餮一样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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