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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瓶
“很久以前,我有一个爱人。”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低声说道。
初冬下午的阳光并不强烈,恰到好处的营造出一种昏昏欲睡的幻觉。
我集中了视线,用所谓专业化的表情对他略微微笑了一下,心里面却有点打鼓,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否称得上可靠而可信。
和其他人不同,我不喜欢把将要看诊的对象称为病人,更习惯说是case。
如果某个人听到我这样说,一定会无可奈何的皱眉,然后叹息:“听起来冷心冷面,极富你的个人风格。心不甘情不愿,急于和其他人撇清干系。”我想我也一定会如此反驳:“谁说他们是‘病人’,也许不正常的是我们才对。case——不带入个人感情,不发生过多交涉,多么符合职业道德和专业要求。”
可惜某个人从未给我这样的机会。我的灵敏机智,牙尖嘴利,他从来就没给过我机会展示。
可能,在某个人的心目中,我永远都是那一副发育不良的羁傲少年样貌,十几年如一日,天荒地老,永不成长。
不过,这样也好——青春飞扬,总好过垂垂老矣。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我赶紧把跑远了的思绪拉回来。
盯着男人的眼睛,我鼓励的问道:“然后呢?”
他长久的注视着桌上的白瓷杯,并不如何激动的嗫嚅了几个字,可惜声音太小,我只得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却依然是什么也没听到。
我试探着唤了一声:“陆先生?”
男人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仿佛被我的这一声呼唤刺激得一惊,猛的抬起头看我,如同睡梦中的人被突然惊醒。
先前黯淡迷蒙的眼神一扫而空,就像是雕像被赋予了生气。
他露出表示抱歉的客气笑容,然后说:“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
我了然的点点头,但并不准备告诉他刚才我也在走神,或许,走神得比他更厉害。
我明白今天的接触也就到此为止了。要从一个清醒着的有强大自制力的成年人嘴里套出秘密,要么是用刑,要么是用情。
可惜,本人只是区区一介心理医生,用不得刑,更动不得情。
不待他出口,我贴心的暗示:“或许,您想下次再聊?”
男子感激的看我一眼:“好的。”说得轻描淡写又镇定自若。
我和他约好了下次看诊的时间,他笑问肯否赏光吃个便饭,我礼貌又谦逊的拒绝。
我说:“抱歉,我不能介入您的日常生活。我们的接触,最好不要超过这间诊疗室的范围。”
他也不强求:“职业操守,我明白。”语气中暗含同情,好像我的工作危机重重,烦乱不堪,且又吃力不讨好。
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在背后嗤笑。
每日只需端正坐好,就有陌生人迫不及待的上门展示倾诉心中最阴暗的故事和秘密,随便拿出一个,都比晚上八点档播出的肥皂剧精彩有趣。唯一要保证的是必须左耳进右耳出,尽职尽责当好唯一的健忘观众。
不但不会被追究侵犯隐私,还有丰厚报酬可拿。
世上的工作,不会有比之更轻松好赚的了。轻松好赚得没有天良。
这些话我多年前对某个人说过,换得头上不甚疼痛的一颗爆栗。“都是些歪歪道理。”某个人说。
我不屑的将他的手挥开,继续在书海中开路辟径,“读书当好学生真辛苦。为什么不许我找个轻松好赚的工作?日后早早退休,买个太平洋上的无人小岛享受人生。当然,若有大笔彩票可中,我也不介意不学无术,坐吃山空。”
某个人站起来,恨恨的说:“看来只有我才知道你的真面目。当真是好逸恶劳,利欲熏心。”
我面前的毕竟不是他,怎可痴心妄想他看出我的真面目?
听有钱人的隐私,看有钱人的笑话,收有钱人的诊金,过有钱人的生活。
我的生活目标,简单又直接。
只是这城市的房价一日千里,能于闹市中买得陋室栖身已是不易,哪里还谈得上买一个小岛?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小岛。
若没有想要一起去岛上的那个人,我本身就是一座孤岛。
晚上吃完饭,开始着手整理一天的病案。
陆姓男子的卷宗无甚稀奇,泯然众人。
顺风顺水的人生,求学,创业,结婚,生子。三十多岁,就当得起成功人士这样的灿烂字眼。
一个月前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有他自己并不记得的少年时代,还有,某个连面目都看不清的人。一旦醒来,他就会忘记梦中所有的情节,只是在潜意识里认为,梦中所见是自己的爱人。
我边看边笑,真真是可笑得令人发指——哪有这样的人,连自己的爱人都记不得?一定是生意太大,应酬太多,生物钟紊乱,内分泌失调。梦就是梦,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就算真有这个所谓的从前的“爱人”,难道他要抛妻弃子的去找去寻?他舍得抛妻弃子的去找去寻?他能否抛妻弃子的去找去寻?
我对陆姓男子的治疗持续了半年。
不知是我的手段高明还是他心理调节能力强大,最后一次看诊的时候,他已经摆脱了那副迷茫愁苦的状态,转而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自嘲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少年时代没恋过爱过,和太太的感情也一直温馨平坦。人啊,就是贱,太一帆风顺了,总要在梦里面去追求现实中没有的。”
我想要是某个人在这儿,他肯定要说:“这个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当天陆先生再次请我吃饭,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他开玩笑说怎么破例了,我笑答:“天高地远,此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如此既可保持职业操守,又可免费得一餐美食,鱼与熊掌,乐而兼得。”
他已办好移民手续,第二天就将带着太太小孩前往美国。
陆先生说他这三十多年无甚波折,只在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意外,之后大病一场。病后身体思维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是从此脑中莫名多了个放不下的执念——去加州一个有蓝天白云的小镇,买一所小小的住房,每天到海边放漂流瓶。
为此他在商场上兢兢业业打拼,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花好月圆。
我说:“执念这个东西,可有可无。能成真固然好,不能成真也无妨。”
他突然抿嘴一笑,有点恶作剧似的说:“林医生,我看你是嫉妒。要不要等我真到了海边,放一个写信的漂流瓶,跨越万水千山的来找你?”
我饶有兴趣的问:“哦?陆先生要写什么?”
他的笑容在电光火石间一滞,自顾自的茫然问着:“是啊……我要写什么呢?”
饭后我们礼貌的道别,我站在路口,目送他的车越开越远。
夜风吹来,不知为何就想起少年时在图书馆和某个人一起翻看地理画册,他指着某页的蓝天白云小声说:“真漂亮。我以后一定要住在这里。”
我偏头“切”了一声,要翻页的手却在下一个瞬间被紧紧握住。
“你,要不要一起来?”某个人望着我,眼神明亮而又温暖。
我低头,良久才回答:“我要住在岛上。”
他笑着说:“那我就用漂流瓶写信给你,直到你烦了,来找我为止。”
我问:“你……准备写什么?”
他神神秘秘的说:“不告诉你。”
陆先生,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我,或者说我们,还想奢求什么样的结果?
想不起梦里人的脸和声音,记不得要在漂流瓶里写什么,就这样算了吧。
人的一生,忘记的事和将要忘记的事如同瀚海之沙,不在乎这么一件两件。
就像,我偶尔也会想起,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少年的时候,爱上过某个人。
我这一生,只爱过那么一个人,也只会,爱那么一个人。
他说他要当个成功的商人,我说我要当个轻松的心理医生。
他说他要住在加州的阳光小镇,我说我要买一座小岛。
我们之间,要用漂流瓶来通信。
很久以后的一天,那个人走进我的诊室,对我说——很久以前,我有一个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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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文,是无良作者的抽风之作。
特别声明一下,本文之前作为戚顾文发表过。现在把该文进行了修改(包括主角名字),作为原创小文发表。各位大大要是看到了原来戚顾向的同名文,一定不要认为是作者抄袭的啊~~~~~其实,俺们都是一个人,马甲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