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丝

　　只是有一件事没有跟辛梓然讲。

　　向来插科打诨，嬉笑怒骂惯了，彼此一旦正经说话起来，竟觉如同听谎言一样熟稔，好端端的话语在轻飘飘的表达里面变得毫无价值，方才发现态度或者举止都是举足轻重，四两拨千斤，化郑重为戏谑。

　　手上一阵温热，低头，起初的黑色慢慢消退，那边缘已经露出了闪烁的光芒，淡黄的灯光下，却显宛然温存，而非刺眼。那枚铜钱，竟不知在何时，出现在我的口袋里。

　　在我的记忆里面，是曾经有过这样几枚铜板的，懵懂无知时候，还经常美滋滋的拿着炫耀，看上面的花纹，古老而沉重，每一枚似乎一个故事，随时随地可以波澜横生，回到那个特殊的年代，铁马金戈，诉说长短不齐的传奇。　

　　只是容易丢弃。随时随地，手中一时掌握不住，便铿然滑落，在地上婉转如同荷叶上一滴露珠，就此丢弃，或者隐藏，角落中，缝隙里，天衣无缝，比一叶障目更加神奇，渐渐的消散，岁月的更替中，竟不知曾经遗失过多少自己的所爱，蓦然回首，黄泉碧落，韶华不复，却空余西风凋碧树的凄凉。

　　而如今，居然莫名的，冒出一枚铜板，沧桑的面，仿佛刻满了刀痕，横七竖八，辨认不出本来面目，是经历了惨厉的厮杀，刀锋砍入白骨，血肉横飞，只搏出一个半残的躯。但仍凭着直觉，判定那是一枚铜板，似是而非，半带着熟悉。那起初一瞥之下的惊讶，拈在手中的感觉，冰冷入骨，那股寒气过关斩将，直入心扉。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冷颤，欲抛还却。
　　窗外忽的一阵风过，窗帘的角儿半折。露出半点黑黝黝的夜。分明不折不扣夏季开始，却给我错觉，如同置身败叶枯枝，冷雨残荷的秋。

　　而越加珍惜，越是留不住所喜欢的东西；所以宁可在现实里面，做的风轻云淡，不露声色一点。

　　看的淡，在最后要失去的时候，大概，伤会浅一点。

　　楚云却不这么想。

　　“喜欢他，就应该追上去，拦住他，抓住他的肩膀，靠近他的身体，紧紧的盯着他的眼睛，迷惑他，电他，晕他，用力，深深的吻下去，让他喘不过气来，然后慢慢的伸手，把他的衬衫纽扣一颗颗……好好，就是那样……”

　　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修长柳眉如剑，斜飞入鬓，美目描画如熊猫浓重，口中仍然嚼着口香糖，却仍旧表达清晰声情并茂。

　　楚云，学院里头号美女，也是公认的花心，一双媚眼之下鲜见有男生全身而退。据说，公开的情人已经数以N计，地下以及跃跃欲试的后备军团暂时忽略。而楚云更换男友的速度如同换衣服一样迅速，被列为校园十大奇观之一。甚至有人专门研究楚云的动向，猜测下任继任者是哪个幸运儿。

　　女孩子们哄然大笑，纷纷做群魔乱舞状，被当作试验品的一个便跳起来，追打那轻薄者，一时蝶飞莺舞竟乱作一团。靠坐在窗户边上，那些声音密密匝匝的，从面前，身边，耳畔掠过，阳光下粉状的消散，或者波及，正是心神混乱的时候，一声冷哼，近在身边，清晰异常，奇怪的残酷气息让人毛骨悚然，受惊回头，侧面，却分明的空无一人。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

　　那书本上，如此一团文字，居然是在无意识里，胡乱涂写上的，让人看见，少不得又是一场的耻笑，轻轻叹气，索性站起身来，合了那本书，推开椅子，拍拍身上的尘，远远的绕了开去。

　　开门，走廊上面倒是静悄悄的。左右看看，一个人影都无，穿越的风不断流动，感觉清凉无匹。忽的一声呼喝，惊起抬头，透过栅栏，正前方操场上，正是龙腾虎跃，矫健的身形，阳光下带着张力，额头的汗，灿灿晶莹，比任何一种美更能够震撼，传球，带过，单手上篮，龙腾九天，落下来，衣襟飘飘若仙，顺手拉了衣服揩去头上的汗滴，露出身上结实的肌肉，蓦然眼光一转，看到窗户边的我，眼睛中却分明的一怔，目光里带着惊诧。

　　那双眼睛异常的清亮，似乎可以看穿人心。只觉的面孔发烧，少见这般不顾一切，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男子看的情态。

　　是夜，竟然有人电话找我。

　　已经是将近熄灯的时间，窗户外面一轮的月，将近于满，光亮皎洁。对面男生楼上，不知那里传来幽咽的箫声，听不出是什么曲子，韵律却流畅凄然，丝毫没有阻塞停顿，却有一种感觉，绝对不似音响上面飘出，有一股子灵气，那月似乎变了颜色，仿佛消瘦。

　　正呆呆怔怔的看着，铃声急促如同勾魂。

　　“纳兰痛，楚云在不在？”拎起话筒，劈面是这样一句话，中气十足的那边，声音震的耳朵嗡嗡作响，感觉有些不同寻常。
　　“楚云……”踌躇中，四处查看可有楚云影子，却未察觉找楚云为何呼我的名字，且这么急促。
　　“她不在是不是，你最好赶快去找一找她，迟了，就来不及了！”那边显得十分惶急，“请你相信我，我是龙渊！”

　　龙渊，原来竟是他，那个神采飞扬的男子，阳光下粲然一跃，那身影如龙似虎。原来，他和楚云是一对，竟让观众们期待了这么久。闹得满城风雨绯闻满天，看似不相干的两个男女，表面上都是冷若冰霜，见面不肯点头的主儿，原来竟把地下工作搞得这么严密。如今，定然是闹了矛盾，龙渊找我帮忙的理由自然也有了，学校里我所交好的人几乎没有，自然不会乱说。可惜，纳兰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居然作了挡箭牌。

　　但是园子这么大，片刻之间，让我何处去寻找一个失意中发脾气的小女子？

　　团团的转了一圈，额头上，已经隐隐汗意，龙渊，居然连一个去处也不给，可让我如何是好？正恨恨跺脚，耳畔，清晰箫声，可是明白的曲子：
　　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只是奇怪，那种调子在第二阙的时候，忽然飘缈起来，恍恍惚惚，听来如同魂魄游荡一般不真实，让人感觉吹箫人怀着心事或者莫大忧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状况。这让我颇为惊奇，自然上阙吹的风行水上婉转悠扬，下阙却如此失色，莫非这人也跟龙渊一样，跟女朋友吵架，借别人灵堂哭自己。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轻轻吟颂出来，人家的“家务事”，我却跑的如此卖力，岂非被人看来可疑，是是非非，情仇恩怨，当事人一叶障目而已，所谓生死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冥冥中有宿命注定，这个是我所一厢情愿，坚定不移的认为的。可惜为人总看不开，一时间惊天动地，寻死觅活者有，等待若干年后回首，该当如何可笑？
　　由此施施然的在岸上，看河里尚且苦苦挣扎的男女，不时双手合十一番。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
　　这人，选得好曲子啊，可与今日的月儿景色相合了，微微笑，我是决定投降了，皇帝不急，这“太监”却在这里小跑不休，惊起操场上面对对鸳鸯无数，并且纷纷用怨恨语气对这种“减肥”的刻苦精神表示遗憾。尽管夜色如墨，我仍觉得脸闪闪的在升温。挥挥衣袖，所谓踏月而归，带着一身尚未冷却的汗，就当如此。

　　无意中抬头，看东天那一轮的月，只是那淡淡一瞥，顿时，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在高高的阶梯式楼梯上，通往五号楼自习室的阶梯最高层，正站着一个清晰的人影，在背景月光的衬托下，我自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是楚云，我遍寻不着的楚云。
　　明月楼高……休独倚……那箫声幽幽，反反复复在这个调子上重复。
　　而我眼前的楚云，冷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催眠，又仿佛睡着了，乖乖静静，倚靠在栏杆上。

　　那一日，无意中听到楚云和那帮丫头的对话：“五号楼太阴森，整天不见阳光，连那个露天阶梯都那么邪门，跟坟墓前面的石阶一样，我宣布是永远不会踏足那里半步。”

　　楚云的懒惰是人所共知的，五号楼底下是图书馆，上面是自习室，楚云说出这种话来，就如同一个讨厌吃鸡的人说养鸡场覆盖了板材，而且那些鸡都没有走过T台。
　　而从那以后，也的确没有人看到过楚云接触过五号楼，甚至连靠近那里的纪录，都没有过一次，大家对楚云的执著啧啧称奇，却没有注意楚云眼中谈五楼色变的恐惧。当时我曾抬头看过，楚云在瞬间的瑟缩，仿佛看到了自己所惧怕的东西，不敢明说，而拼命躲闪的感觉。而我，只当期末考试来临，而楚云，因为没有接触图书馆，恐怕不能及格过关的缘故。
　　但是在今天晚上，楚云居然破天荒的跑到了五号楼，在这么一个有着奇异月色的夜晚。
　　我看那月，分明的变了颜色，不是错觉，隐隐的血红颜色，在我的眼睛里蔓延。想要招手，把她叫醒。

　　而就在那时刻，月光把楚云的身躯清晰的显示出来的时候，她忽然清醒了一般，扎手扎脚的活动起来，仿佛一个人偶娃娃，而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我瞠目结舌，楚云她居然没有下楼，而是直接开始攀栏杆！
　　心里的恐惧到达了极点，而那箫声忽然凄厉起来，我难以想象哪个寝室能够容忍这样的箫声传出来，而且在那种声音的配合下，楚云的动作，简直如同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在受到催眠！

　　那种箫声，莫非来自地狱？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来，只想拔腿逃跑。恐惧超越极限的控制了我的身体，几乎每根神经都在呼喊着快跑快跑，每一根神经都在颤篥，我方发现，此刻，院子里除了我，居然没有了其他的人影。

　　“纳兰痛，楚云在不在？”
　　“她不在是不是，你最好赶快去找一找她，迟了，就来不及了！请你相信我，我是龙渊！”
　　“纳兰痛，你必须去救她！”

　　那几个声音，纵横交错的在耳畔回响。龙渊，难道你特意让我来见证，这一段即将开始的奇诡的死亡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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