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受长生

　　十二章
　　景国最北方，幽燕十六城，正是荷叶生时春恨生时节。
　　幽燕之地，自从二十年前被一场大火焚毁之后，一直未得以有效重建。再加之这些年四野兴兵，九州不稳，让重建又添种种困难，所以举目望去，仍似身处一片废墟之中。
　　查小云就住在幽燕十六城之中，开辟一方田地，搭建一间草屋。
　　他所居住的地方并无栅栏，出了门便是漫山遍野的青山与草地，还有脚下这方今春点的麦田。
　　北方少雨，他便卷起了裤腿，一趟趟地往从山泉里提水来浇灌。正在厨房间忙碌午饭的吴霜透过窗户看到了来来往往的查小云，便将灶火拾弄好，将米饭闷着，自己也从厨房间挑了两个水桶出来。
　　查小云正提着水桶山路上走呢，突然看到迎面走来一个轻快的身影，一头黑亮的头发高高盘起，一身短打青白衣服，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云大哥！”吴霜笑道。
　　查小云道：“你不要沾手了，我就快弄完了。”
　　吴霜便笑着应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停下。两个人便各自挑了两桶水，在山间地头来来往往，偶尔在山林小道上相逢，也没有再多的话，吴霜冲他一笑，便各自忙碌了。
　　这一头，查小云还在田里浇水，突然有三四个剑客打扮的人找上了门来。
　　为首的一个抱拳道：“敢问阁下可是乱云一剑查小云？”
　　查小云泥着一双脚，也不抬头：“是。”
　　那几人闻言听是，便朗声道：“听说查小云也是幽燕十六城当年的遗孤？”
　　查小云道发现有簇麦苗有些蔫吧，便伸手翻一下，看是否有虫，一边答道：“是。”

　　山泉清且甜，吴霜打了两桶水后，便要往回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俯下身在溪水边洗了把脸，印着山溪，照了照身影，看看来路上，还是杳无人影，便索性坐在了山石边上。
　　等了一会儿，却再也不见查小云过来，吴霜心道：难不成水已经够了，他当真不来了？自己竟一时赌气起来，双脚使劲地扑腾起水来，将自己的头脸衣服都打得狼狈不堪。
　　自己在等些什么呢？真是傻人一个。吴霜自嘲一笑，便提了水桶，往回走了。
　　刚至家门，便看到查小云赤着脚坐在石桌旁，同坐的还有几个江湖打扮的人。
　　心情又竟骤然开朗起来。原来是有客人来访。
　　她便自顾自地将进了麦田，这一动静将众人惊动，那几个客人中，便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她注意到了目光，原来是刚才的溪水，将自己的春衣打湿，衣服贴在了身体上，勾勒出她很青春曼妙的线条，当她注意到这一点时，人已经在麦田里，站也不是，蹲也不是，装作不知道也不是，穿过人群的视线到屋里换衣服也不是。
　　此时的她恨不得躺到泥地里去，滚他一身的泥巴做衣服。她恨那外人看她，跟恨这副窘迫的样子被查小云看到。
　　于是她忍不住朝查小云那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他正皱着眉头望着她！
　　吴霜大惊之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脚下一滑，果然滑到了泥地中，如愿以偿地穿了一脸一身的泥衣。
　　但是等她想站起来时，却欲哭无泪地发现情况更为窘迫：因为现在的泥水只是让她全身湿透了而已，却没有达到一个“立干”的效果！
　　吴霜想了一想，将头果断地埋在了泥水中的臂弯里。
　　却听石桌边的查小云喊了一声：“吴霜！”
　　她刚想抬头，便觉得有一样东西从天而降，将她的头脸盖住。这一方天地突然便暗了。
　　慢慢地阳光透过粗布衣照射了进来，可是周围仍是有陡然安静了，安静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衣服上有查小云的味道。吴霜知道自己深藏在泥水之后的脸一定是通红了，但是有这几层保护在，她大着胆子开心着，笑着，脸红着。
　　便更不着急起身，而是趴在泥地里，期望这预料之外的小小喜悦能够停留长久一些。
　　她留心着外面的人语。
　　因为隔了一层布料的关系，查小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但是仔细听听，又好似没什么不同。
　　“查大侠，我们同是幽燕十六城的人民，二十年前，幽燕十六城遭恶火焚烧成灰，十六城池皆成废土，更可恨的是，我家人友邻，亦成了火中的冤魂，白家当年倒行逆施，虽然得了圣主的降罪，又有江湖刑法堂、屠龙岛、云极门等武林人士帮忙，白家一族人被判死刑，但是近些年来，神州又起业火，不得不怀疑当年，是有百家余孽残留啊。”
　　“嗯。”查小云应了一声。
　　“查大侠，我们都是幽燕人民，深爱这片土地。如果此次事情真是百家人所为，还请查大侠援手，查出真凶，为我幽燕十六城人民报仇，也算是为神州除害。”
　　“嗯。”查小云重重应了一声。
　　那几位见得了查小云的首肯，便起身告辞：“如此，便请了。”
　　待客人离开，吴霜便快速从泥水里爬起来，披着查小云的衣服，便往屋里跑，重重地插上了门，但是后来却一转身，仍是将门插拔掉。
　　可是无人打扰吴霜的沐浴更衣，待吴霜换了一身新衣服出门时，查小云正一脸凝重地坐在石桌边。吴霜猜测是和今天的访客有关，便不敢多言，悄无声音地到厨房，盛了饭菜，端到了石桌旁。
　　将筷子对了头，递给他，又将米多的那碗饭递给他，看着查小云悄无声息地吃了起来，吴霜才小心地开口：“云大哥，在想今天的事情吗？”
　　“嗯。”
　　吴霜心道果然，于是不由怨恨起来访者：“还说什么深爱这片土地，若是深爱，怎么不见他像云大哥一样回来开垦田地，种粮种菜呢？”
　　查小云道：“人皆有不同的方式去爱。”
　　吴霜心里忽地一愣，愣了一会才勉强正常言语：“那，云大哥最近是要出门吗？”
　　“嗯。”
　　吴霜的心又忽地一下子沉重了起来：“是要去查那业火的事情？”
　　“嗯，若是白家余孽，便是新仇旧恨一起了断；若不是百家余孽，也算是报了霜月山庄的仇。”
　　吴霜道：“云大哥，霜月山庄的事，不劳你挂心。”
　　当年幽燕十六城焚烧之际，查小云因父母去世，正随兄长外出寻亲，后来兄长不幸死在他乡，他独自一人，不知亲戚家所在何处，想幽燕虽然再无父母，可还是有相邻，于是踏上归途。可就在归途之中，他听到了幽燕十六城被焚烧的消息。天远地阔，竟无可容身之地，在差点儿没饿死之际，被霜月山庄庄主百闻芳救下，带回了家中。
　　霜月山庄是江湖著名的藏书之地，百里闻芳是个有些豪情的读书人，虽然自己不会武功，但是收藏了许多武功图谱，查小云来到霜月山庄后，在收拾打扫之余，常拿着手里的笤帚、鸡毛掸或是布条之类练习，有一次被百里闻芳发现，觉得这个孩子打得有模有样，便请了几位武林中的朋友，有意让他们收查小云为徒。这几位看了查小云的舞剑，也是惊异，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收他为徒——因为当时查小云已经十几岁，早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再者，查小云是看着百家武功自己随便练，虽打得有模有样，但是毕竟不成系统，且无内功基础。
　　百里闻芳只能黯然，查小云却已经很感恩百里闻芳的对他所做的一切。
　　但是有时候机缘便是机缘，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就这么来了。一个漫天飞舞红封的秋日，当查小云用手中的笤帚，将堆积了满地的枫叶以漂亮的剑式扫成一堆时，坐在霜月山庄院子里正在啃饭团的一个老乞丐说：“你跟我走吧。”
　　这个老乞丐也是百里闻芳从外面带过来的，听闻说，这个老乞丐唱着一首极其有趣的歌，百里闻芳听到了，便对那老乞丐说：“长者，您再给我唱一遍，我管您一顿饱饭好吗？”
　　那老乞丐喜笑颜开，连忙道谢。
　　百里闻芳想了一想，又道：“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不给您这一顿饭了。”
　　那老乞丐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那乞者还是要唱。”
　　百里闻芳哈哈大笑，当即请了老乞丐回家，要宴请乞丐，乞丐却只在院子里坐了，只要讨个饭团和口冷水喝。
　　于是，这便无意中看到了查小云舞动笤帚。
　　老乞丐这么开口的时候，查小云不以为意，他并非瞧不起乞丐这个职业，而是觉得自己做一个童仆的前途，要比做一个乞丐更好些。
　　于是，便没有言语，拿着笤帚，再去扫别的院落去了。
　　身后的老乞丐却伸个懒腰站了起来：“老乞者吃了主人家的饭，真是饱足啊。”
　　说罢长长呼了口气。
　　查小云当时并没有回头，但是没走几步，便看到自己脚下翻滚过许多树叶来，回头一看，自己刚扫成一堆的树叶，已然散开了。
　　查小云吃惊地看了老乞丐一眼，不知这枫叶的散开，是因为秋风，还是因为老乞丐刚才的那一口气？
　　老乞丐打了一个哈欠，低头刚看到满地红枫似的：“啊呀，满地的落叶，老乞者吃撑了，正好消食一下。”
　　于是乞丐他三步两步走到院子中心，满脸吃饱后人脸上特有的带一点麻木的陶醉，抖擞抖擞身体，便绵而不软地动作起来。
　　查小云此时发动脑袋里的所有细胞，想弄清老乞丐所打得是什么拳法，或是出自哪一家，但是每在答案呼之欲出之时，老乞丐的动作又似是而非了起来。
　　满地的红叶随着乞丐的动作而运动起来，渐渐地，连同半空中正在掉落的树叶，也跟着律动起来。
　　江南院落，红瓦白墙，亭台水榭，中间红枫舞纷纷，天地之间，有一耄耋老者，气定神闲，似得造化之神允许，让明明已是死亡了的落叶，上演了一场离别之舞。
　　查小云看得目瞪口呆。老乞丐的招式他没有见过，但是老乞丐用红叶摆出的形状，他是认得的，那是道家的阴阳太极图。
　　当老乞丐停下了动作，酣畅淋漓地打了个饱嗝，再转身冲查小云挤眉弄眼地笑时，查小云才发现自己将手中的笤帚攥得紧紧的，浑身剧烈颤抖，那是习武之人的一颗魂灵在叫嚣。
　　后来，查小云便拜别霜月庄主，跟着老乞者走了，学成之后，曾在云渡上一次试剑会上，与当时的云渡山第一高手杨书璟打成平手，但查小云比杨书璟，要年幼数岁，于是时人皆喟，查小云日果真英雄少年也。
　　那一次，是杨书璟有生以来第一次未得胜利，当然有自己之前没当回事和比武当日自己拉肚子等种种主客观原因影响，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没被这个少年打败，没给云渡山丢下这张脸，还成功吸引了这个少年的主意，一连三天缠着他要再比试一次。后来，当杨书璟重复着自己的奶爸生涯时，曾不止一次地想到，其实他应该从初遇查小云时便该有所觉悟，他这一生的命运，原是就是个超级招孩子的奶爸；当然，后来的杨书璟败过很多次——他本身就是个随意的人，有很多次败北，他都不记得了，但是他永远都忘不掉，他第一次的认输与失败，是栽在了白倾的手里，因种种主客观原因。
　　杨书璟与查小云便一直保持着友人兼陪练对象的关系，后来，杨书璟又因种主客观原因退隐江湖，养起了孩子，查小云也挑着扁担重回了幽燕十六城。然后便是十三年前，霜月山庄遭焚烧灭门，杨书璟去接言七弃的途中，偶遇了不知怎么还活着的百里霜月，他知道查小云一定会收留这个孩子，便为她指了一条路。
　　直至今天，又有人将幽燕和霜月山庄的事情提起，吴霜道大可不必管。
　　查小云心生疑问：“吴霜，你是真得不想报仇？”
　　吴霜捧着饭碗怅然起来，霜月山庄一家三十六口人呢，怎么会心里没有仇恨，当她初见了霜月山庄惨状之后，心心念念的，就是要报仇，可是，自打她成为孤儿到遇到杨书璟的那一天，这中间的一百零三天中，她一路逃亡，一路看着战争和杀戮，突然心里就充满了无奈，这世间是怎么了？或者说，这世界一直是这样，只是她一直生活在霜月山庄的保护之中，不明白这世界的混乱。后来，她在破庙之中偶遇了杨书璟，被那一晚异常明媚的星光所蛊惑，突然觉得自己心中心心念念所想的东西，也许真的可以放一下。
　　后来，她依言找到了查小云，查小云收留了她。这十几年的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让她经常忙碌地两只手都不够用，于是不经意间，她将手里一直紧握的东西放下了，放下了，便再也不想去抓起来。
　　吴霜道：“这世界真是太乱，我就不要再添乱了。做了坏事的人，轮不到我去报仇，但自会得到报应。”
　　沉默的饭局持续着。
　　吴霜知道查小云是一定要走，便又强颜欢笑道：“但是，我很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当年白家人为什么丧心病狂，我想知道又是什么原因有人烧了霜月山庄。云大哥，你这一去，要多多注意安全。”
　　“知道原因又有什么用？”
　　“呵呵，是没有什么用····但是，其中也许会有什么他们不得不为之的道理，也许这些道理，会让我真正地放下心中的恶，原谅他们。”吴霜认真得回答，说道“原谅”二字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微微诧异。
　　查小云竟然难得愣住，但也就只是那么一刹而已，这一刹那的愣神之后，一丝淡淡的笑意浮现在查小云的面容之上。
　　吴霜还未来得及惊呼“你笑了”，头上便挨了查小云一筷子：“小丫头。”
　　吴霜的惊呼变成了呼痛，她放下碗捂着头，查小云已经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起身离席，望着他亲手栽种的那一方麦田，已经一茬一茬地，绿油油地盎然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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