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

　　未欢这才知道，她们已经到了日高帝国和配庭帝国的边界。这个地处山麓的渡口和临水镇不大一样，它只是一个曲折的海岸，并未有百姓定居，行数百步便是一座状如月牙的山峰，即月芒删。这个渡口本是由两国共同管理，以月芒山为界，山以东就是配庭的国土了。近些年日高与照琮交战，却连连失利，节节败退，原本驻守这里的日高士兵跑的跑，躲的躲，仅剩几个老兵残守，配庭借势接手关卡的大部分的管制权，日高在这处边境的权限已被架空。
　　战火不断，有不少日高的百姓选择远赴配庭躲避灾祸，关卡外早已排起了长龙等待入关，甚是嘈杂。
　　“前面就是关卡了，你们可有符信或是封传？”陌疏禅站在马车边，问道。
　　“符信？封传？是什么？”未欢一头雾水。
　　“这里是边境之地，进出自然需要凭证，符信多用于外交使节、帝王委任，而封传则是用作探亲访友，贸易往来之途。有了信物为证，就减少了流寇窜行的机会，也便于边境管理。”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未欢有些为难，陌疏禅说的她几乎闻所未闻，她指着那长长的队伍，又问：“难道那些百姓全都是握有什么符信还是封传的？”
　　“符信和封传都由官府所制，出入关卡不受限制，不受盘查，到他国境内还受有一定保护。这些老百姓大多该是拿着地契、房契之类的、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不过最近由日高到配庭的难民越来越多，关卡查的也格外严格。”陌疏禅依旧耐心地解释道。
　　未欢更是尴尬，陌疏禅所说的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甚至是可以表明身份的令箭都落在宫中不曾带出，地契、房契之类的更是天方夜谭，难道她要说那个庞大得快看不见边界的皇宫就是她的房子吗？
　　暮色已经渐渐要四合。未欢明白，自己不可能回头，海的另一端正阴霾沉沉。
　　“四姐姐，我们是过不去了吗？”花逝大概明白未欢和陌疏禅的对话，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未欢安慰似地对花逝摇了摇头，关卡就好比宫门，如果等到夜色降临，可能就更难进去了。再迟一点，她和花逝就可能得在这渡口露宿了，想到这里，她心里更是急切，无论如何，她也得入关。手足无措的未欢下意识地去看那唯一能说的上话的陌疏禅，他眸色乌沉沉的，也不再有其他神情，不多言，仅仅是有问必答。未欢不知为何竟瞧出了几分胸有成竹，她断定陌疏禅绝非俗常之人，指不定他心里早已有了好计较，再说，他还有一辆马车呢。
　　“你可有什么方法帮我们入关吗？我和我妹妹绝不可能再乘船回去，也不可能露宿于此啊！”未欢硬着头皮，再度向陌疏禅求救。
　　陌疏禅闻言并未惊异，仿佛早在预料之中，瞅了一眼未欢和花逝，轻启薄唇，吐出俩字：
　　“上马。”
　　若是平时，未欢绝不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陌生人，可是此刻她还能如何呢？不如就赌上一把，前路凶吉随命。
　　马车比想象中的华丽。这一路奔波，未欢和花逝没瘫倒在半路已是难得，这下终于坐在柔软的垫子上了。熟悉的绒感和触手可及的绸缎的丝滑都让她们无比惬意，若不是顾着陌疏禅在一旁，她们几乎都要满足地喟叹着，然后整个人扑倒在坐垫上。
　　“一会儿别做声，也别探头探脑，安稳地坐着就是。”陌疏禅嘱咐。
　　“这样真的没问题么？”未欢点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仅仅是坐在马车里就能过关，未免也太轻巧了吧？
　　陌疏禅不置可否，竟闭上眼养起了精神。未欢见状，只好先按捺心头的不安。
　　马车走了小半会儿，慢慢停了下来。想是到了关卡，未欢攥着花逝的手，示意她乖乖听话，不要妄动，自己则直直地盯着那门帘，仿佛那上面繁复的雕纹都要浮起来了。直到手心里都沁出了薄薄的汗意时，马车又前进起来。竟没有人挑开帘子看看车内坐着什么人？
　　未欢忍不住又看向陌疏禅，他好像真睡着了一般，
　　就这样，入了配庭帝国的国土吗？
　　车内安静得让人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听见马蹄嘚嘚，和马车轻微的摩擦声，未欢心里不断浮起又沉下各种念头，终敌不过倦意的席卷，也进入了黑甜的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她嘤咛一声醒转过来，揉了揉迷蒙的眼睛，侧窗布帘微动，依稀可见天色似乎更暗沉了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她这一动，花逝也被扰得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小脸还有睡时压出的红痕，煞是可爱。
　　“四姐姐，这是在哪儿？”花逝还没睡醒，说话也迷迷糊糊的。
　　未欢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可是睡糊涂了！我们这是在马车上嘛。”
　　“咦？”花逝有些清醒了，坐起了身，“我想起来了，这是陌……陌什么的马车嘛！”
　　未欢失笑，点了点头，不过这才发现马车里已没了陌疏禅的身影，不由得一惊，正欲挑帘出去看个究竟，不料帘子被人从面掀开，温黄的光一下子洒进来，未欢眯了眯眼，再定睛一看，正是陌疏禅。
　　“你们醒了？那边有些点心，饿了就拿些来吃。”陌疏禅原来是坐到车厢外了，他侧身将灯挂在檐角。
　　未欢瞥了瞥身侧，果然有个朱红色的食盒，心下感激陌疏禅的体贴：“谢谢，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还有半刻就要日出了。”
　　“日出？已经是第二天了吗？我竟睡了这么久？”未欢难以置信。
　　陌疏禅点点头，“再休息一下，就到了。”
　　“四姐姐，我也想坐到外头去瞧瞧。”花逝精神已经恢复过来了。
　　“别闹，好好坐在这里，我给你拿东西吃。”
　　“不嘛！我也想去驾马啊！”花逝不依，扭着身子央求着。
　　“你还小，驾什么马？再闹，就不给你吃的了。”未欢无奈地按住她，嗔怪道。
　　陌疏禅将帘子掀起，挂在顶端的钩子上，外头熹微的晨光一下子扑面而来。花逝也不再吵闹，一脸欣喜地看着前方新鲜的风景。未欢也有些激动，也有些感激地看了看矮身进来的陌疏禅。
　　“如今日高已灭，你们顶着巽氏族谱上的名号总是不安全。”陌疏禅开口，淡淡的对未欢说。
　　未欢心一惊，整个人都快跳起来了，如同受到威胁的幼兽。他，怎么会知道？
　　“你认识我们？日高已灭？不安全？”花逝一时还无法接受这样多的讯息，疑惑的目光在陌疏禅和未欢之间逡巡。未欢眼神一痛，却生生压抑，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
　　“不认识。”陌疏禅对花逝轻笑，又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未欢。“天下有谁不知呢？”
　　虽然陌疏禅及时地四两拨千斤地将花逝的疑惑搪塞而去，但未欢却无法压制心头更大的困惑。
　　“你是什么人？你想怎么样？”未欢戒备地质问，语气充满了不安。他说谎。即使帝君的名字天下皆知，子嗣的名号也不会泄露出去让寻常百姓知道，以免增加不必要的事端。这个“好心”的人到底还知道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我只是个陌生人。只不过给你们提个建议罢了。”陌疏禅对如同全身的毛都竖立起来的猫一样的未欢不以为然，信或不信，他全然不在乎。
　　未欢虽然心生戒备，但不得不承认陌疏禅的提议的确是个关键。若还是以原来的名字，确实太招摇了，毕竟她明白“巽”这个姓氏如今可能不再是给她带来荣耀和权力的名号，反而可能是致命的凶器。她现在的处境，应该算是在逃亡。
　　就好比在传奇故事里的那些流寇、游侠，或者说是逃犯，为了躲避官府或仇家的追缉，过着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的日子。她们的确需要一个新身份来保全自己。
　　“要不，我给你们拟个字？”陌疏禅又建议道。
　　“不要。”未欢断然拒绝，她略一思忖，说：“那我叫未央，花逝叫奈若好了。”
　　“未央……奈若？”陌疏禅轻念了几声。
　　是的，奈若家国已灭，唯有哀志未央。这是破竺大人最后的叮嘱。
　　陌疏禅不置可否，只是闭起眼睛不再说话。
　　马车里只有花逝偶尔的笑闹，惹得未欢伸手去把她抱过来，警告她不要乱动。可是小孩子怎么会听话？依旧闹着，好在陌疏禅并不介意，她也就没有多管。毕竟这是出了皇宫，少了教管礼仪的姑姑，花逝也难得体验这种随性的自由。
　　只是，她们过去从未想过，这种自由的背后有如此庞大的代价。

　　下了马车才发现到了一座府邸前。门楣上挂着‘陌宅’的檀木匾。
　　绕过照壁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是完全不同于皇宫的装饰，没有绮丽奢靡的金贵雕镂和浓彩艳丽的千帐，清一色的红檀木雕花门柱和木石装饰，看起来简单朴实，却又是巧夺天工的细致。浮云鸟兽，山林海谷，一刀一刻都来得婉转而精美。
　　“好漂亮！”花逝明显陶醉在这从未见过的装潢中，忍不住伸手去摸，却被未欢一把攥在手中。
　　“谢谢。”陌疏禅眼带笑意，引着她们往里走。
　　迎面走来一个不过年轻男子，身材颀长，一身淡淡青色的衣裳衬得整个人精气十足。
　　“先生。”
　　陌疏禅对着来人点点头。“他是孟湘，我的学生。你们叫一声哥哥无妨。”陌疏禅对着未欢和花逝说。
　　“那我们应该叫你什么啊？”花逝稚嫩的声音煞是好听。
　　“你们随便叫好了。”陌疏禅不是很介意，转向孟湘，“孟湘，你去置办点东西给这两个丫头。她们以后就要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孟湘听闻这个消息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点头表示明白就转身走了。看样子是回屋里取一些钱，去完成陌疏禅方才交待的事情。未欢心想，莫不是他和音息哥哥一样不能说话？
　　“对了，这两个丫头，一个叫未央，一个叫奈若。”陌疏禅又补充道。
　　孟湘又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欠身回答，“我明白了。先生，我这就去安排。”
　　原来，他是会说话的啊。看他那副样子好像是父王身边的宦官，但是他的语气和神态又与那些娘声女气的家伙不大相似，看来应该是家臣一类的。这个陌疏禅有个如此精致的府邸，又有如此清朗的家臣，身份必然不一般，不是家世富贵，就是宫廷命官之类的人物。想到这里，未欢有些咋舌，自己竟忽然变得如此爱揣测了。

　　“你们俩就住在这里。”陌疏禅带着她们走过正堂来到后院，长长的游廊环绕着若干个四扇或是六扇明间，随手推开身侧的一扇木门，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典雅的铺设。
　　房间里有淡淡的香味，好像是以前别的母妃屋内点的熏香，但又不是那么浓烈。花逝欢喜地扑到了木床上，才碰上去却皱起了眉头：
　　“四姐姐，床好硬哦！磕得我好疼！”木床自然是不比宫中雪绒垫被的柔软，未欢难得失笑。
　　一旁正推窗的陌疏禅淡淡地道：
　　“小孩子骨架未定型，睡硬板床不容易长歪了身架子。”
　　未欢和花逝都吃惊的看着他，这个缘由她们可是从未听说过。花逝看他的眼神中又添了几分崇敬。小孩子就是容易哄，半会儿，两个人就对这间房子满意得不得了。
　　“陌疏禅，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么？”未欢觉得直呼他的名字比较顺口。
　　“是。暂时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的存在。”他点头，又嘱咐道。
　　“难道我们永远躲在这里？坐等生老病死？”她眼中的烛火摆了摆，心情沉下去。
　　“永远？”他笑了一笑。“以后的事情谁会知道？逃避绝对不是办法，但太露锋芒只不过是让你更早地撞在剑尖。明哲保身是处事之道。”他一顿，“特别是——巢鸟尽散之时。”
　　“陌疏禅，你在说什么？你有在回答我的问题吗？”未欢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跳脱出来，一脸懵懂与无辜地看着陌疏禅。
　　“……抱歉。立意太高了么。”陌疏禅轻咳了一下，“总之你们在这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不懂的就直接问，暂时过了这个风头再说吧。”
　　“这样啊。”未欢点点头，既然有不懂的就直接问，那她也不必再踌躇：“我一直不明白，我们素未谋面，你帮我们解了一次围已是好心得很，如此费心搭救怎么也说不通吧？”
　　“什么事都得一清二白？那你可知日高变成这样是为什么？”陌疏禅似乎对未欢瞬间青白的脸色颇为满意，转身朝门边走去，“你们休息一下吧，一会儿晚饭的时候自会有人来通知你们的。”
　　脚刚踏出门槛，他又停了下来，转身对未欢和花逝说：
　　“从今以后你们的名字是未央和奈若。可不要忘记了。”
　　未欢抱起花逝，即使对适才陌疏禅近乎冒犯的反问有些不满，但还是对着陌疏禅抿着嘴角点头。她摸摸花逝尚嫩的脖颈，轻声问，“奈若，你喜不喜欢这里？”
　　花逝愣了一下，才适应这个称呼，随即笑得眉眼弯弯，“喜——欢！”
　　她也随着微笑起来，只有眼底微微闪着一丝的隐忧。巢鸟尽散，陌疏禅说得直接利落，完全不留给她一分幻想和侥幸。日高，她生长了十一年的日高，就在这顷刻之间倾颓，落得一个这样迅猛地她来不及反应的结果。
　　巢鸟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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