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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乱蓬蒿
起因是一杯酒。
取三月三日清晨东南向初绽之桃花,浸入细陶罐中绿蚁新醅,加冷泉轻浣之白芷枸杞,埋树下一月后取出滤净,和蜂蜜入杯。
三月三日他妻子怀胎已二百七十天整,四月初诞下女婴,他掘出树下佳酿清晨煨暖递至床头。
红玉亲传,益气补血舒活筋骨之良方。
她笑着饮下,微微愣怔,面色不见红润反而益发苍白。将怀中甜甜沉睡的婴儿小心放躺在身侧,盖上轻柔薄被,用唇语道,屠苏,我们出去说。
何事?他蹙了眉头,你不宜行走。
我想起一些事情,不能再欺瞒你。她细细的手搭上他臂弯,撑起身来。
既然名叫桃花谷那开的自然是桃花而不是红杏,村里和睦无贼从不筑墙,且百里夫人天生带毒,百里屠苏不知除了自己外还有哪个男子不要命了敢牡丹花下死,不,他想了想,其实曾有个变身黄金圣斗士比他还不要命的反派居然胆敢掳她三日之久。
可那反派早已挫骨扬灰九百余年,怎么也不可能再来诈个绿毛尸。
因而最坏打算无法成立。
她的女儿,自然是复姓百里。
桃花林桃花即将谢尽,成绿叶冠盖蔽天,他看见庞大身躯吊在枝头荡来荡去的录力。九百余年前他捡到录力时它还是只缠着树叶的小石猴,虫儿尾巴很讨晴雪欢喜,哪知被晴雪追喂数月后体型越发可怕,最后甚至干脆变成个酋长状猩猩。
小猫柿子金变成金钱豹,仓鼠炎光变成狮子,最凄惨要数当初白白嫩嫩的露兆丰,长成只桃花谷人间人躲花见花枯的野山猪。
而看着它们蜕变的晴雪姑娘却浑然不觉,站在这群野兽间,衣上绑着他从铁柱观狼妖那儿打来送她辟邪用的狼牙,对他说苏苏你养的灵兽真是越来越好看啦,他呆立当场半晌无言,如果她对海东青的审美还能用口味独特来争辩,此时该当何解,更莫要再提为他做的那顿烤虫子大宴。
若不是看见录力,他不会想起这些曾经。
有没有发现,录力它们再没成长,也没衰老。她紧了紧他的手臂,提醒道。
也有没有发现,与我在一起多年,你却毫无中毒迹象。
嗯。他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是的这两个问题他早已发觉,同时各种疑点也不断冒泡,可身体中传承下来趋利避害的野性本能使他自动忽略。
晴雪,你不要再提。
有没有想过,前世你心怀苍生,手中之剑是为守护而执起,如今桃花谷外天下动荡生灵涂炭,为何你却毫不在意?
百里夫人缓缓道,在他们的传说里我们的故事应是如此。
你于蓬莱战死散魂,我将你魂魄收入玉衡,求女娲娘娘赐予我灵女之寿,携玉衡辗转人间九百年终于寻得重生之法,以辟邪之骨为你重塑肉身。
每过一年便在衣上绣一个菱,如此将整件衣袍绣满,无处可绣便回过头来用另种颜色重叠,衣服越发沉重,直至有日计数,数到了九百。
历经千难万苦不惜代价换来一截辟邪骨,凿刻玉脊,蒸以古曲,传说中女子不分白昼的守候终有一日得到回报,那块辟邪之骨骨髓焕新,抽出血脉,继而包裹成骸,生成她手中跃动的胚胎。
她取出玉衡中魂魄为它注入,它分裂出头颅手脚,皮肤脆弱经不起一丝风寒光照,她在空气凝固的漆黑中守着它发出的微弱光芒,没有激动也没有喜悦,心中只是空荡。
始终在想,何时就要还回这偷来的时光。
一年后她抱着怀里严密包裹的婴儿走出密室,隐居桃花谷中再不涉人间。
于是人间便有了最美的传奇。
传说中桃花谷是仙境般远离战乱村人善良质朴颐养天年之地,他在她照料下慢慢成长,却从未视她为长辈,莫名就生出要娶她与她永远生活在一起之意,年复一年他慢慢恢复记忆,而她始终不老,他娶她为妻,他们男耕女织生儿育女。
这是传说中的结局。
人间有很多很多的传奇。
我去忘川蒿里给故人送行时,遇到了传说中的越女。
她说着,拉他坐到桃花树下,头颅轻轻伏在他胸口,深吸他皮肤干净泉水混杂荷叶与水草的气息,在叶缝间漏下的光柱里闭上眼睛。
鄂君欲渡河,这日河畔却仅有一叶小舟,泛舟女子是越国人,边摇桨边用越国的语言唱歌,鄂君觉得好听,回楚之后凭着记忆请人将那首歌译成楚国语言,这才知道那歌是越女的痴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屠苏听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故事,渐渐入神。
但那天河畔为什么只有越女的船?她呢喃般轻问,声音隔着几寸空气却缭绕起回音。
人们说后来鄂君又回到她泛舟的地方,将锦袍覆上她肩头,带她回楚,娶她为妻。这就是传说中的结局。
但我遇到她时,她满身血水,在忘川蒿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穿的是被刀剑戳破的旧衣。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故事里的越女?屠苏问道。极专注凝聚的目光像有了深沉重量,一寸寸拂过她的脸颊。他握住她的手腕拉近,以极轻恍若触碰薄冰的力度剥下她的手套,细瘦精琢的腕骨就落进他掌中,一捏似就要破败。
因为她还在唱那首歌。晴雪反手去与他十指相嵌,指纹契合摩挲,渐渐二人手指都失去触觉,仿佛已彼此血脉融合。
我呼唤她,她便停下来对着虚空诘责。
越人最善水战,鄂君听到她唱歌,用的是他不懂的越国语言,声音清越传得极远,更远处传来回声般的应和。
她将小舟泛到河心,想让他看星空在大河里的倒影,水天浑然一体磅礴包容之美。
鄂君却想到了,为何今日仅此一叶小舟,茫茫水中央若是这舟翻了,不识水性的自己要如何得救。
他质问摇桨的越女,她只茫茫看着他,抿紧的嘴唇微颤却不回答。
于是他拔剑。
他将她的尸体抛下船去。
这才是真正的结局。
人间随处可见战场白骨乱蓬蒿,艰难活下来的人们无法再承受更多悲难,所以善良的说书人便会讲出另一番结尾聊以慰藉。
晴雪,不要说这些。
他俯下脸去亲吻她的眉心,手指却略有些粗暴地按上她的嘴唇,呼吸急促轻颤,喉间气流通过声仿佛濒死兽类的呜咽。
她拉下他的手,温柔地亲吻掌心。
现在我想,其实我比很多人都幸福,至少我可为你收殓骸骨。九百年里我到过的许多地方白骨成堆,他们的妻子只能以大地为墓,生不能同行,百岁之后亦不能同穴而归。
她仰头看着他沉毅轩昂的眉眼微笑说屠苏,可否抱紧我。
他默然片刻后说好。她轻轻叹息,纂紧他的衣襟。
指腹皮肤根根神经苏醒,神志前所未有地清明,他从她的手臂摸索上去,至凌峭肩头,呼吸到诡谲药酒气味。
三月三日清晨东南向初绽之桃花,白帝城埋千年古酿,冷泉轻浣之茄草,秦陵冥河灌沉之水银,炎夏罂粟百朵碾为一,汉武墓葬返魂香,忘川蒿里芦上雾,祖洲仙芝露,中皇蛊雕羽,龙绡毗罗珠,蓬莱穷奇骨。
他闭上眼,感到唇齿间细微甜蜜的触觉如抽丝剥茧般抽走自己的力气,也将他这传言由辟邪之骨炼就的身躯一点点解离。
先是花瓣然后是完全成熟的细碎花粉从枝头沉甸甸落下,桃花谷仅剩的花朵霎时过了花期被微风吹散,满谷化作碎片粉尘。
他看见蓬蒿覆没小道,池塘死水生出浮萍,茅草被秋风扯碎露出屋室残壁,风筝挂于枯枝无人拾捡,被雨雪刷掉殷红彩绘,破面泛黄地白。
他与她接触的皮肤失去了所有知觉。
那时我失败了,辟邪之骨造就的肉身只维持了半年时间,它尚未学会说话甚至未曾学会哭闹就已经死去。而桃花谷里年轻人向往外界热闹繁华,纷纷离开,谷中日渐人烟荒芜。
她站起身来,拖住因宿醉而仍旧昏沉的脑袋,对着空气里消散的碎屑低语。
深秋桃树上缀满枝头的桃儿鸟雀啄食不尽,落地腐烂成泥。
远方再没故人音信传来,他生前所养灵兽一只只在她眼前寿终正寝,树干上系着的秋千绳索腐朽断裂,桃花谷既然没有孩子欢笑的声音,秋千也就可有可无。
那时她收殓失败品的遗骸,葬于树下,忽然记起九百年前一切结束之后她为他殓尸时在他怀中找到的一壶酒,正是埋在这树底。
那酒名叫桃花幻梦,得来不易,她终于舍得掘出喝了下去。
这才是真正的结局。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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