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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昔日龌龊(六)
李文昕颔了颔首,“说来我这点悟道与苏夫人比起来还是差远了,江侍讲要与我探讨,是我的荣幸。”
江揆仔细追忆了番那……文章,绞尽脑汁才回忆了点起来,便说,“世间众生皆谓如来临于世,佛法流诸于圣人善恶者,如来说法也。然则文殊菩萨称如来法身,无相离相无处离处,不实不生不灭,世间实无如来。以此为映而如来毕竟入涅槃则不见,世则谓如来涅槃,然如来如是不实不生不灭,无有涅槃。如来之有无,是善恶之业障,世间本为虚幻混沌,依自在愿住持力故。不知殿下如何解此自在?”
“如来应正遍知空无不实,无名字无音声,无住处无体不思议,无相离心意意识不生不灭,亦复如是。依一切毛道凡夫善根力故,如来应现百千万相好庄严之身。不知如来应正遍知无空不实不可观,无名字无音声,无住处无体不思议,无相离心意意识不生不灭。六祖称: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自在,或称自性更为妥善,自性也我所悟人我悟己,贪恶痴嗔皆为我之本相,与人无尤,与天地亦无尤。”
江揆的脑子有些飞快的运转了起来,“以自相观父母,观子女,观友人,狡诈诡谲因我之相,良善忠诚,亦我之相。然则上安可比之君父?下又如何比之万万千民众?贫穷若为业报,若为吾辈之自性,则天地其本然则无贫穷吗?”
李文昕愣了一下,而后对着江揆露了一笑,“江侍讲,佛门有一言:有福报之人,从来不见得是与非,不闻得是与非;无福报之人,常常看到是与非,听到是与非,也说是与非。”
江揆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在千千万个理由中,非要寻这么一个蹩脚的理由来与他同行,如此话题从来并不适合他,然而却还要表现出十分感兴趣的姿态。在看着李文昕那云淡风轻的笑后,顿然觉得自己就是个俗人,彻头彻尾的俗人,只是他这个俗人如何也无法认同他这般仙人的思想,看来佛祖毕竟是与他无缘。
江揆苦笑着说,“看来我是个无福报之人。”
“不然……”李文昕又道,“江侍讲是个有佛缘的人,而且佛缘不浅。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道。”
江揆摇头,“自性者是自性众生,我不行。”
李文昕没有再坚持什么,转眼也就到了紫光阁前,此时江揆看着不远处紫光阁的一角,神情则显得有些怅惘。而李文昕的话也在此时悠悠的传进了他的耳里,“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无有佛涅槃,亦无涅槃佛。”
他说完,转身就入了紫光阁。江揆怔怔的看着李文昕的背影,脑子里还盘旋不断的话,这一路李文昕的话并不多,而他……自然也不多,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彼此沉浸彼此的世界里,当然江揆他想的自然是怎么打破沉静。先时觉得李文昕落了自己的套,现时却顿然发现,李文昕怕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那点心思,只是他并不乐得去揭穿。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江揆嘴角一撇,“佛法太高深,我看还是我说的对——没有佛缘啊。”
“你这般会装,佛祖也不敢与你有缘。”一个尚带着三分稚气的声音在江揆的身旁传来。
江揆低头,自是那个被自己划为毫无存在感的皇九子李文景,他心想着一半大的娃娃还想参佛法不成,他都参不透的玩意,真真是……皇家的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江揆装模作样的答,“九殿下这话可不对,佛祖以普度众生为任,微臣自然也是众生之一。”
他看见李文景狡黠的一笑,嗯,就是狡黠,“江慕臣,省起你那些佛法无边的话吧,也就是欺了我五皇兄菩萨心肠不与你一般计较,你胆子不小。”
江揆皮笑肉不笑的道,“微臣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五殿下心宽如海,与微臣之胆有何关联?”
李文景显然并不进他的套,只是冲着他又是好笑了一笑,“你不是喜欢参禅吗?这也是禅法之一,不如你也参上一参?”
江揆不置可否,他望了望天色,决意不再与这个孩子一般纠缠,还是趁早回了翰林院比较好,否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而那边的李文景见他神游天外,也就无心于此,抬脚就欲入紫光阁去。
江揆见他走了几步,转身嗫嚅了句,“……小屁孩。”
“那也是天家的小屁孩,”李文景的耳力很好,并没有轻易漏过江揆的牢骚话,他转过身来,带着比先前更为戏谑的笑意来,弄得江揆回目时也是一怔。李文景又说,“纵你是天家近臣,是君父爱臣,臣永远是臣。”
他说完就当真没有再停留的入了阁子去,对此江揆就凭白生出了一种很想掐死这小孩的冲动,“臣永远是臣”——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白,便是一向目中无人的李文昶都没对身边的奴才说过这样的话,更何况他江揆还是堂堂的朝臣——虽然品级很低。对这件事江揆很是嗤之以鼻,虽说先前与李文昕参禅时心里很不好受,但比起和这个小屁孩交流,李文昕简直是太过可爱了,明明是同一个爹同一个娘生,怎是个性如此迥然,如此想来,果真是亲妈不必养妈亲。
而那边的李文景对江揆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一脚踩进紫光阁,李文昕已经坐在了案前,端了茶开始品。他见李文景姗姗来迟,便笑说,“你做什么去捉弄他?”
李文景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他又不是真心要与你参什么禅,他分明是……”
李文景没有再说下去,面前的李文昕只是给了他一个持续性的笑容,不重也不淡,李文景倏的明白了些,然后他又带着不解的问,“五哥啊,你才是,做什么不拆穿他?你明明就是知道的。”
李文昕慢悠悠的嗟了茶,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李文景见他这样子,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他的这个五哥,着实叫人难懂。
这是江揆与李文景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以后的很多年里都没有这个机会,反正李文景的娘叶昭仪本就与他江家不对路,即便是不亲近她的儿子,旁人也捉不得什么把柄。倒是那个李文昕,和江揆此后倒是保持了一种亲近感,闹的李文昶后来都打趣江揆,说他怎么和这个活佛扯上了关系。
之后的几个月里,整个皇城的气氛似乎都笼罩在一个压抑之中,这种压抑和紧张本来是与江揆毫无关系的,但似乎自打那日在崇政殿倒霉的被当了把枪使,他的日子就一直不好过,不是喝水塞了牙缝,就是走路踩到狗屎,弄得他十分怀疑自己最近是犯了小人,决定一定要选个黄道吉日去庙里供三柱清香。
只是他还没等来黄道吉日,就等来了麻烦。
朝堂的议论依旧每日在争论中度过,只是现在叶倓几乎不在出班上朝,争论的中心也就成了江与林之争。江揆每日看着站在最前面的林飒,把持着他那张微微一笑很狷狂的脸,就极其的不爽。不过这也就只是想想而已,对于林飒,江揆还是无可奈何的,他是宠臣,人家更是,而且人家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算什么?顶多是个靠门楣吃饭的。更何况,在对待夜郎国的问题上,林飒确实比他要想的深远得多。而在别的问题上……江揆带着“不屑”的眼神又一次扫过林飒,彼时林飒正在舌战群儒,论战起来他一个顶十个,唉……
那次崇政殿之争以后,江揆其实打心眼里也以为林飒不过是个信口开河之辈,他陈列利弊是没错,却与太子一般没有给出个章法。但他第二天就发现自己想错了,第二日朝上依旧在争辩是战还是和,林飒却站了出来,就如同对待前一日的李文昶和李文曜一般,两边都被打了五十个耳光,闹得是叶倓当场就要挂冠而去,好在是给李重烨千般善万般好的给留了下来。谁想那林飒后来却说,“明公你想战,衡公你想和,我们这么没完没了的争下去,给他南帝知道了,还不笑掉了牙,授人以笑柄,这才是丢了我大燕朝的脸面。本相的意思是,这仗嘛,要打,这灾民嘛,也要救。议和是断然不行的,且不说夜郎国还并没有侵扰至我境内,就此议和议个屁,我大燕还没这么软蛋。对夜郎,他们其实也不过是心存侥幸,真要是打了起来,他们恐怕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一口吞得下这泱泱中原腹地。”随后林飒就提出了三策制敌:
一策为兵分三路:东路由淮南西路兵二万出黄州溯长江西上入蜀;北一路由西京道兵三万出云内州顺黄河过河中府而南,折渭水经凤翔府,顺嘉陵江而南下;北二路由西夏兵二万出兴庆府,溯黄河南下出兰州、熙州,经岷州再顺涪江。共计出兵七万,三路军会师恭州。
二策为肩挑河务:各路兵马出征,各营需随军配有专谙河务之人,统制一人,以埽之制为纲,沿河西进堵口抢险。北一路以河务为要,先锋二万人直取恭州不得停留,余一万沿河抢修,待春汛之后赴恭州。北一路先锋部及北二路、东路先会于恭州,践以封锁江面之实。
三策为财赋两用:汴京粮饷开十仓拨与北一路禁军,三路军所经各路由各路转运使支度军储用粮,另支明岁应缴之粮备于军,各辎重营一律减半,转由漕运先达夔州备之。
这三策那日一经林飒之口说出,却是遭到叶倓的更为强烈的反对,但江谨却缄口不再提他的主张,转而站到了林飒那边。最后的结果则是由李重烨拍板,践行了林飒的举兵之策,而叶倓则在气急之下称林飒为“文臣误国”,李重烨这回却给叶倓定了个“病症有加”而让他“暂回府中养病”,由林飒咱行枢府之任。
江揆并不十分谙晓军务之事,待回得江宅,在江谨的一番解说之下,才是了悟了林飒的厉害之处。对夜郎国战与和之说,之所以久而未决,究其根本,乃是李重烨本心欲战。然而他亦是知晓“战”的敝处,且叶倓主和,李重烨并不想与叶倓撕破脸。所以与其说是林飒主战,不如说是李重烨主战。林飒不过是给李重烨出了一个中和之招,这一招的另一面是,无论是江氏还是叶氏,在这场争论中,都没有全胜。燕军素以骑兵为善,但林飒却一直极力主张建设水军,这个主张因着种种问题始终没有很好的贯彻,这一次林飒的三路军都是由水路入蜀,当然他给了这一策很好的名头——官兵治河,这样一来就断了那些满心思都把河务作为不战的首要理由的人的后路,只是这也暗中落了林飒组建水军的想头。不过江谨思来想去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李重烨要在这个时候让叶倓去养病,林飒已经身居相国权柄,现下他的一只手已经伸到了枢密院,这是极其危险的一步棋,林飒如今可以说的上是只手遮天了。李重烨那般视皇权为至高无上之人,如何能容得下林飒?
想到这里,江谨的心里一个“咯噔”,眼中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而那边“回家静养”的叶倓则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在院子里喝茶,叶庚云看见父亲居然这么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是纳罕极了,“父亲,你怎么还有心思喝茶?”
叶倓睨了下他这个儿子,放下手中的杯子,笑道,“我怎么就没心思喝茶?哦,对了,从今日起把宅子的门给关了,老夫谁都不见,要是来了人,就说老夫‘养病’着。”
叶庚云“哦”了一声,却还是不死心的道,“可是父亲,林飒他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皇上怎么就……”
叶倓不急不缓的打断了他,“呵呵,你不是说了,林飒他当他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叶倓这么说,叶庚云就是更不明白了,叶倓见状暗叹了一口气,这儿子果真还是年轻,还需得好好历练历练,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点拨他一下,“皇上是要动手了啊……庚云啊,为官呢,怎么做都可以,只有一点是万万碰不得,那就是——皇权。”
叶庚云听着,还是一知半解,但是叶倓却不想再说下去了,抬了手就让叶庚云下去,自己继续窝在宅子里听听小曲儿喝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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