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揆时序

　　大军定的是四月出发，在朝里朝外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出征的日子很快就要来到。这段时间每个人都很忙，度支司的那些曹官、京营那些操兵官还有工部的一些曹官那是忙的恨不得多生两条腿，而像是李文昶那样的则是忙的恨不得多生几张脸好去笑。
　　李文昶自是得知自己在朝上被君父钦点为神卫军的都指挥使，知道自己即将上前线去捞个军功回来，他就得意非常，即使在皇帝面谕之时，也丝毫不掩盖他的欣喜之色。他现在是越来越觉得自己要比太子出色，更是不把太子放在眼界里，他想的是，恐怕等他凯旋归来，这个太子之位很可能就得换他来坐。
　　这边李文昶忙着飞扬跋扈，那边江揆却闲的很。他的任命虽然已经正式的下来了，但谁知道这是暂时的，况且兵部也确实没有这么多事要他做，各部都有各部所忙的差事，他也乐得清闲。他清闲的时候也就没事去江扬的无阙回春堂打打牙祭，要不然就是被时不时从宫里偷跑出来的李文昕给捉去论禅。说实在的，江揆很好奇这个李文昕怎么就比他还要清闲，他分明记得盛康帝对他那些皇子们督教极严，窗课多得让你喘口气儿的功夫都没有，怎么李文昕还能到处瞎溜达，还跑出宫来了。当然这些他其实是不敢问的，表面上他和李文昕关系变得不错，但他知道这种关系事实上没那么深厚，两人除了论禅几乎不谈琐事，说穿了，人家怎么都是皇子，只有他问你，没有你问他。就像那个小崽子李文景说的，纵他江揆是天家近臣，臣永远是臣。
　　不过江揆本质上并不是个好佛的人，他终于还是有些受不住这每日的嚼舌根子，他想到的绝妙主意就是让邓通与李文昕牵上线。这一招着实是奏效，在一次相聚之后，李文昕似乎很快意识到邓通的佛缘比江揆更深，于是和邓通的关系就陡然升温，以后的多次出宫都没有再去骚扰江揆。弄的江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直到他随军出征的那天，这俩人都没有再在他的视野里出现。

　　汴京城四月的天，寒意已经少了很多，和煦的阳光从天边腾起，轻轻拂过正待复苏的万物，爬上朱雀门外列阵以待的士兵的铠甲刀枪。李重烨一身绘有日月星辰山龙虫火的青色衮服，头带青表朱里、前后各十二旒的冕冠，肃穆而立于城门之上，目光熠熠的注视着城门之下，单膝跪于地上的将士。
　　在震天的“誓死效忠，吾皇万岁”的誓词中，卫王李福裕翻身上马，扬鞭而高呼，“大军——出征——！”
　　随着他的这一声令下，以李文昶的为首的各军将领依次上马传接声令，二万禁军将士齐刷刷的起身、转向、立定，待卫王的身影出现在阵列最前方时，队伍才开始有序的向前移动。“哒哒哒哒”的脚步声，沉重的踩着汴京的大地，伴随着寓意出师必捷的《六州》鼓乐，浩浩荡荡的人影逐渐消失在城头上站着的人们的视线。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这一去，将会是漫长的九年。
　　“陛下……大军已经开赴，这天多少还是有些寒气儿劲，陛下是否先行回宫？”李重烨在那儿依旧突兀的站了许久都没发话，周围的臣工见状也只是喏喏，顾名章担心李重烨在这儿给风吹坏了，忙是站出来弓着身的小心问道。
　　李重烨像是完全没听见顾名章在说话似的，一手扶着城墙，春风拂过时，面前的冕旒还会随风有些摆动，晃动着他的视界。他似乎还在追随远方正在西行的大军。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任顾名章给自己披上了风氅。李重烨的神色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江谨只是微微的看了眼，就知道今天李重烨一定是有什么心事。他思来想去，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可能的理由，瞥了眼站在自己前方今天又一整早上都没开口的林飒，揣测林飒是不是知道什么。
　　李重烨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词句一般的道，“诸卿都散了罢，今日的朝会便免了。相国，午时过后你递牌子过来崇政殿。”随后他又看了看江谨，但话到嘴边又没说什么，转头对身后道，“顾名章，你去慈寿殿与皇太后说，朕今日尚有急务，恐怕便不去问请早安了，请她保重凤体。”
　　顾名章微微的一愣便诺了下来，虽然他也有所狐疑，李重烨是个极重孝道之人，自御极以来，除非身患重症，还未曾有过罢请早安的事体，今日倒是稀奇了，看来确实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顾名章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丝不寻常。
　　而那边江谨也有些奇怪，当然他想的和顾名章不一样，他是在想，李重烨刚刚瞧他的那一眼张口欲说又收回去的话是什么。
　　于是，几个人各揣着一副心思的离开城楼，李重烨率先登上了他的御辇，一干大臣则自往公干之所去。江谨没走几步，衣袖就被人扯了一扯，他正蹙眉想怒斥身后的人，一回头竟是个小厮给他塞了张纸条。
　　江谨打开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半个时辰后，清风楼雅号，望明公一谒。
　　从这个字迹上，江谨就已经看出来是林飒的字迹，他当下左右望了望，发现果然没有林飒的踪迹。他的心思开始慢慢转动，飞到刚刚李重烨的脸色和话语之中，然后他开始揣测林飒这个时候，如此匆忙的叫他前去赴会，是要和他说什么？总的来说，他和林飒几乎没有私交，就算有，也是冠冕堂皇的私交，根本没有什么“悄悄话”可以说。
　　但是最终，半个时辰后，江谨还是站在了清风楼之下。
　　清风楼离朱雀门并不远，过了西街大巷口，再往西一点就是清风楼酒店。这家酒店在汴京城还算是有名，许多文人雅客都喜欢来这个地方，但这里更适合夏月乘凉，现在还只是春天，人就不多了。这个时候来往这里最多的，都是西边老鸦巷口军器所的曹官们，不过他们的品级太低，这个时候江谨早就让小厮拿来了常服换上，所以没有人认出这是位大官。
　　雅间的布置并不豪华，只有简单的字画，但是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些字画都选的很独到，而且最重要的是，都是真迹。江谨到的时候，林飒已经坐在里面了，他身上还穿着紫色的一品章服，只是将冠帽置在了旁处。
　　这下倒是有些尴尬了，按照燕朝的仪制，这样的会面是不合体统的。若按礼法来说，无论是友人会面，抑或是官场做戏，或是登门拜侯，在会面之前都会打听好对方是穿的何种衣袍。若对方是常服，那么自己也同穿常服，若是对方以官服相见，那么自己也理应身着官袍。像现在这样，林飒穿着官服，而江谨则长袍青衫的，行什么礼都拿不准了。
　　眼见江谨就要发作，林飒连忙就止了，指了指自己道，“这事儿是我不好，太仓促了些，刚才您也听到了，皇上叫我午时过后要去递牌子觐见，我这换衣裳的恐怕来不及，今儿个我们就不讲这个礼数了好吗？”
　　江谨心里十分的不满，不仅对这个尴尬的情况不满，还对林飒就这么给他塞纸条这个举动十分不满，他颇有些不悦的整了整自己的长袍，整个脸都是铁青的，“林相国，你这是成何体统？你我皆是朝廷大员，众目睽睽，皇上还在前头，你就是如此规矩的吗？”江谨便说着便就将那已经被揉捏的惨不忍睹的纸条扔在林飒面前。
　　林飒见状，心里也是明白了过来。他其实原本没想过江谨会真的来，但现在他到底还是来了，他苦笑着就给江谨讨饶，“明公，您先别忙着怒火中烧，消消火，我时间不多，有几件事，还想拜托明公。”
　　江谨愣了愣，然后道，“相国，有什么事非要在这样的情状下说吗？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若是公差，自可在堂部里说，这要是私事……我与相国，似乎没有什么私交可言吧？”
　　林飒似乎真的很急，脸色还有些仓皇和无奈，他并没有与江谨计较，而是说，“这些年，我知明公你与我之间总有嫌隙，说起来，明公与家父是为世交，我也算是晚辈，为政也好、为人也罢，确实不应对明公你咄咄相比。但我也有我的无奈，明公，现下解释似乎也有些仓皇，我时间不多，就几件事，还请明公务必帮上一二可好？”
　　这是江谨第一次听林飒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但他面上还是维持着原来那副带有一些不快和鄙夷的味道，一甩袖子的坐下道，“呵，你说，你说，我既来了，自是要听听你想与我说些个什么。”
　　“数年来我一直推行变法，首当其冲的便是裁撤冗余堂部衙门，减员万千，重议职权，可此举牵连甚广，西南战事紧急，只得缓而推进，先行力行农政税政，目下也已初见成效。前时我已上疏陛下改制三司等策，此事明公你也是知晓的。观其行，听其事，家父生前曾与我道，衡公好其能，明公专其事，江氏一族，自祖上跟随太祖皇帝以来，就心系家国，从未居安忘忧。今日可否请明公撇下私忿，置下对我之成见，切实说一番对变法之看法？”
　　江谨原以为林飒会有什么事有求于他，正酝酿了一肚子准备嘲讽的话，没想到开场是这样的，这反是让他有些为难，他皱眉盯着林飒看了看，然后道，“这事在朝上也议了许久了，你我如此私下勾谈，恐怕不合时宜吧。若是让外人听了去，还作是我们私向苟合，蒙蔽圣听了，少不得又让那些御史言官好好说上一番。”
　　听到御史言官，林飒的脸上拂过一丝怪异，而后自嘲道，“御史言官，他们想说什么就由着他们吧，恐怕他们这次得如愿了……”江谨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句话，林飒就又调回了腔门，“明公，朝上如何议，自有朝上的规矩。今日我既请明公到这里来，便就是要来听一句准话的。说起来，我是相国，明公你是副相，今日之举着实不该，然我果真没有这么多时间去周详安排。不瞒明公，现下皇上的案前堆放着的议本中恐怕有数十本是对我的劾章，我自是不惧怕御史言官的风闻奏事，却耐不住陛下有心为之。我今朝前脚入了崇政殿，后脚如何出来还尚为可知。”
　　林飒叹了一口气，眼色中有些晦暗不明，“君忧臣辱，君辱臣死。陛下欲拿我，我除了束手就擒，还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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