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澜的橙光

　　当我站在机场看着飞机起飞，而八月骄阳如火如荼，好似要将一切都蒸发而去时，忽然泪水就不知从脑后的哪个角落充溢而出，瞬间就湿润了眼眶。
　　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脑海中一一闪现，继而又慢慢消散。
　　我仿佛还能回忆起关系决裂的那一天，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太阳将地面烤得发烫，难得的一片树荫盖住头顶，阳光从叶间罅隙穿透而来，正罩在我脚边的一片深棕颓败的香樟叶子上。空气里满是香樟的香气，还有太阳快将自己的皮肤烤焦的味道。身体里所有的汗水都在往外冲，有几颗从后颈沿着背脊滑落，弄得皮肤既黏又痒。我垂着头，看着脚边的那片叶子，以及从叶子上方掠过的几只漫不经心的昆虫。
　　“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对方这么说道。
　　而我抬起头，看着对方的脸，只觉得分外模糊。喉咙口好似被什么给堵住了，致使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站了很久，直到腿都麻得挪不动。终于如预期般，听到对面的人脚步离开的声音。我终于松了口气。
　　飞机直入云端，渐渐远去，消失。捏紧了包带，手心里的汗早已经将其濡湿。然而，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事情远没有那么糟糕，远远没有。”说完之后，心中感到十分安慰。
　　于是，我想起刚入大学的那一年的中秋前夕，妈妈被发现晕倒在菜市场。“医生说是低血糖。”傅婶在电话里这么告诉我，“给你妈补补就没事了。”我握着公用电话的听筒，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那天，我在咖啡店打工，被客人用热咖啡狠狠地泼了头和脸。滚烫的咖啡从发梢额角滚落下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时间查看脸有没有被烫伤，只是一个劲地抹着脸和脖颈，希望咖啡渍不要迅速染到刚刚领来的工作服上。
　　那是我打的第二份工。第一份是替一家培训机构发传单。
　　我握着听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轻“嗯”了一声。傅婶在那头问：“明橙，你没事吧？”
　　我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怕傅婶听出端倪，于是又轻轻“嗯”了一声。
　　挂了电话，我坐在电话超市里。长排的桌子，一小格一小格，每个隔间里都摆着一只陈旧的电话机。人不多，各式的家乡话回响穿插在这小小的空间当中。我呆坐了会儿，拿起电话给纪连远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是他们寝室的一个叫做“焦实”的男孩子。
　　“纪连远不在。”他的声音没有波澜。
　　从纪连远的口中，我得知他有个很可爱的绰号，叫做“饺子”。只是本人一直严肃，不苟言笑。
　　我讪讪地挂了电话。
　　“事情没那么糟。”这是刚刚电话当中傅婶的原话。
　　不知为何，我只觉得有点凄凉。
　　走出电话超市的时候，迎面狠狠撞上了一个正要进来的人。对方身材高大，臂膀正正好撞上我的肩膀，由于对方正巧从拐角处急急拐进，这一下撞得着实不轻。我抬起左手轻轻揉了揉被撞到的地方，抬眼看了对方一眼。对方睥睨着我，颇有些“仗势欺人”的意味。
　　“不好意思。”他说。
　　声音是不高不低不咸不淡。
　　心情糟糕，我也懒得同他计较，拍了拍肩膀便打算从他身边擦过去。岂料，他一把揪住我，手掌心滚烫，重重拍在我刚刚被撞痛的肩膀上。嘴巴又忍不住抽了一下。
　　“怎么？”我不满地皱起眉头看他。
　　如果用卡通片里的镜头来形容的话，那一瞬间，我感觉我与他之间有强烈的滋滋滋的火花声。别误会了，那是敌对的火花。
　　对方挑了挑眉，冷淡道：“没什么。”
　　说完，他放开了自己的手。被松开的一瞬间，忽然感到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原来那股力道那么重，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你……”我仍想要争辩几句。
　　他却再也没看我一眼，径自走到电话超市的角落里，从最里边的一格里“拎”出来一个……人。
　　是个穿着长裙的女孩子，被“拎”到的瞬间，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将女孩往外拖，女孩也没反抗。估摸着是不敢反抗。
　　路过门口我所站地方的时候，女孩忽然歪过脑袋来幽幽地看了我一眼，眼眶里好像酝酿着什么晶莹闪闪的物体。
　　那是……眼泪？！她在向我求救？……当心中不断涌出猜想，身体内所有的细胞都没法安分。
　　不知打哪里来的勇气，我忽然大声地向正要走远的两人喊道：“放开她！”
　　……
　　对方继续往前走。
　　被无视了……
　　不气馁！
　　我快步跑上前去，拦在两人面前。那个很高大的家伙依旧睥睨着我，手上十分轻松地“拎”着那个女孩。
　　“放开……她。”我有些底气不足。
　　看着对方冰冷的眼神，我的心里也在不断地咕噜咕噜冒气泡。顾明橙啊顾明橙，你忘了你在进入大学之前说过要坚持的原则了吗？低调！低调！再低调！！！这下好了，一切都泡汤了。
　　然而，对方长腿一跨，轻松绕过我，继续大步往前走了。
　　我还想追上去，岂料被“拎”着的女孩回头看向我，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继续上前。脚步不知为何就被钉在了原地，再没有往前一步。
　　许久之后，为自己突然被“杉菜”附体的行为感到吃惊。
　　还好对方不是什么强权的F4……
　　我拍拍胸口，长长地吐了口气。今天，还能更糟一点么？
　　然而，当我坐到寝室的床板上，忽然从脚边钻出一只老鼠的时候，我确信了，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整个寝室的屋顶都快被我的尖叫声给掀翻了。上铺的“公主”从她床上慢悠悠爬下来，非常灵活地在墙角处将老鼠逮住，并且放到自己的怀里，非常温柔地喊着“宝贝”。
　　我非常及时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这是茜茜新买的宠物——仓鼠，名字还没想好，暂时叫做——‘宝贝’。”临铺的郝澜轻声解释道。
　　我轻抚胸口，点头。
　　郝澜淡定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今天打工还顺利吗？”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第一天上班就被泼咖啡这种事情，我怎么都不好意思开口说。
　　躺在床上入梦之前，我想起妈妈的脸，眼泪便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以后，不会有更糟的事情发生了吧……
　　然而后来想起发生的这一切，故事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打工的咖啡店处于闹市区的一方僻静街角，新客不多但回头客不少。有许多人都是熟面孔，连续上了几天班之后，就认得了好几个人。
　　坐在最角落的窗边的那个穿蓝绿格子衬衫的男人，据说是个悬疑小说家，最爱点一杯拿铁码一下午的字，到了傍晚时候就会收拾笔记本离开。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人见过他的朋友或者恋人。
　　坐在另外一个角落的穿红裙子的女孩，每逢周末下午都会来，每回必点一杯咖啡一块蛋糕，只坐上一两个小时。一起打工的圆子说，她是在等她曾经的恋人。从前，他们一直是一起来到这里。
　　咖啡店只有一个包厢，这个包厢基本上只有那么一群人在用。这群人……就是上回泼我咖啡的人。事件起因，不过是一场误会。那一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顾明橙，包厢的咖啡麻烦帮我送一下。”傅晴卓是这个咖啡店里最漂亮最气质的姑娘，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我。
　　虽然不是男孩子，但是被她这么一望，我还真是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我点了头。
　　“你……”她支支吾吾。
　　“什么？”我拿起托盘，望向她。
　　她却又咬了咬下唇，摇摇头，没再说话。
　　我耸了耸肩，做好咖啡，将它们放进托盘，小心翼翼地走向包厢。
　　怀着“客人第一”的心情，我提了口气敲了敲门。门没掩实，我推门而入。岂料，刚一踏入，托盘中咖啡便被夺走，兜头一杯滚烫。那一瞬间，只觉有千万的马匹从头顶奔腾而过。我诧异地抬起脸，对面的人也傻了眼，支吾着说：“呀……搞错了……”
　　无数的委屈与羞耻从心底最深处升腾上来。
　　我想，“无数”这真是一个好词。无数……无尽……无以言喻……这当下，我竟然还有闲情造了个句子——我有无数的眼泪要流，却最终只化为只言片语。
　　匆匆将余下几杯咖啡放在他们的长桌几上后，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请慢用”。继而便冲入水房，水房洗咖啡杯的阿姨看见我，好像见到了怪物，一下子退让了好远。我仔细查看工作服，好在并没有污了多少，只在胸襟处留下几块咖啡渍。只是头顶和脸颊发烫。不顾一切地将头和脸伸入水龙头底下。入秋了，水已有了蚀骨的凉意。水渗入头发的瞬间，我甚至能听见细胞嘶叫的声音。
　　“受苦了。”我轻声说，忽然想起纪连远温暖的脸庞，心中突然好受许多。
　　我在水房的小凳子上坐了片刻，穿堂的风将头发吹得七零八落。
　　“我脸上被烫得严重吗？”我问水房的阿姨。
　　她现在已经能与我正常对话，而非将我看做怪物了。
　　“耳朵那边有点红，你再用凉水冲一下，估计到了晚上就会好点了，不会留疤的。”
　　我点了点头，一抬眼正巧看见傅晴卓从外间探了个头进来。她看了我一眼，眼中略有愧意，犹豫了一下又缩回了头。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那群人什么时候从包厢离开的，我也并不知道。听圆子说，他们经常来店里光顾，今后肯定还会来的，这回会出这种事情，也是因为傅晴卓先前惹下的祸根。“红颜祸水嘛……”圆子意味深长地做评道。
　　第二次见到那群人，是在之后的一个周三晚上。原先是傅晴卓的班，但是她临时有事请假了，故而经理打了电话给我。那个下午没课，我坐在图书馆里看一本日本悬疑小说，正觉百无聊赖，于是便应下了。
　　然后，我又见到了那个人。
　　一行六人踏着木质楼梯浩浩荡荡走上三楼的时候，唯有他回头轻轻瞥了一眼。冷冷清清的眼神，没有波澜。目光掠过我，却又好似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我愣了一愣，心中惊了一惊。原来那天他也在？
　　想起那天晚上他在超市门口扣住我的肩，仔细端详我的样子，原来他早已经认出我了。
　　“他是谁？”我问圆子。
　　圆子面带神秘地笑了：“据说是富家公子噢，具体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只知道大家都称他‘许公子’。那一群人里啊，就只有他最有味道。”
　　“味道？什么味道？芝士味还是芝麻味？”
　　圆子气得将托盘狠狠地砸向了我上回被热咖啡摧残过的脑袋。
　　“怜香惜玉！！！”我怒吼。
　　“诶，顾明橙——”圆子突然用手捅捅我的腰，“我觉得你有种打不死的小强精神。”
　　我笑了。
　　她却愣住了：“顾明橙，我还没有发现，原来你笑起来还挺像个女孩子的。”
　　这回换我用托盘狠狠地蹂躏她了。
　　正值我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服务铃突然响了。
　　“是包厢。”圆子脸上的笑容一僵。上一回我被泼咖啡的事情阴影未消，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想戴着面具上班，免得某一天被莫名其妙毁容。
　　“不会又是冲着傅晴卓来的吧？”我不得不忐忑。
　　圆子皱起眉头提议：“要不……这回我去吧……”
　　我非常不仗义地刚想点头，却又听见她说：“不不不不不，当我什么都没说，当我什么都没说。”表情更是异常坚定。
　　我叹了口气，只好做了个深呼吸，往包厢走去。踏上楼梯的时候，听着木头的咯吱声，心里头也不免悄悄地打个颤。
　　轻扣两声推门而入，一室的和谐氛围。众人谈笑风生，见我进来都没有讶异，六人其中一人将菜单握在手里，开始点单。我先是有些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慌忙拿笔记录。明明知道他们上回戏弄了自己，现在却还要故作淡定地工作，圆子说得没错，我的确有种打不死的小强精神。
　　点完单，照例询问：“除了这些，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点单的人摇摇头，说：“暂时就这些。”
　　我点头说：“好的，如有需要请按服务铃。”说完，正打算退出去。
　　忽然听见幽幽的一声：“上次的事情很抱歉。”
　　抬眼望去，沙发的角落里，气定神闲坐着的，正是那个被称为“许公子”的人。他神情颇为淡定，目光轻轻地落在我的身上，却也有不容忽视的力量。
　　“没关系。”迟疑了半晌，我终于吐出这三个字。
　　自己心中也感到如释重负。
　　而当我退出房间的时候，仿佛听见有人在说：“季深，容少不在，你好像比从前温柔了嘛。”
　　扯起唇角，给自己一个浅浅的笑。
　　为世界和平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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