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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良心的葬礼
爸爸的调令很快就下来了,他去了许镇教书,因为离家远要住学校,平日里工作又忙,大约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事情并没有因为爸爸的离开就有所改变,冷言冷语没有消失,镇上人看我们的眼光仍旧是带着刺与嘲讽的。有人说,顾起行是“畏罪潜逃”,知道这里待不下去,便换了个地方。有人纠正说,在这里只能退去做教职工了,可是换个地方却仍然可以教书,听者便纷纷表示原来如此。
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当初的那个受虐打的学生,却知道他断然不会说出真相,即便说出了真相,又有几个人会信?妈妈口中的“老张”,也来我家嘘寒问暖过,妈妈险些拿扫帚将他赶出门,他骂骂咧咧地出去,直诉我们不识抬举。
而我和纪连远在学校,则受尽指指点点,我笑纪连远最近收到的情书少了不少,纪连远却没有笑,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说:“姨父是因为我,才去借钱的吗?”我听了,便直说不可能,并说了一些宽慰的话。他笑说自己没事,成熟得不像是个高三的男孩子,说起来纪连远最近也很少叫我“姐”,偶尔当着萧鹿的面还会喊一两声,私下的时候更是不再这样称呼。这次爸爸出了这样的事,他很少说什么,却一直静静地陪在我身边,好像真的长大了许多。上回和苏景闹翻以后,他也极少和裴南一起进出了,不过确切说是裴南很少与他一同进出。
不过,不管旁人如何指指点点,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不会变的,譬如萧鹿。但是萧鹿最近也非常忙碌,她要去参加表演课程,文化课便上得少了,因此连带我们的见面也少了起来,她还一直说着要再去“望苇山”看繁花似锦人间烟火。偶尔一次来学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认真地看着我说:“我相信你所相信的一切,从前我因为一些原因走近你,但是后来我知道那都不及你来得重要,因此那些原因都不再重要了。”因为这句话,使我放下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芥蒂,原谅了她的一些行为,譬如那回春游时候的欺骗。
除了萧鹿,还有一个人仍旧像从前那样对我,这个人就是麻团。在麻团看来,我的爸爸是什么样子,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偶尔在路上碰见,还会一起走一段,我会说一点自己班上发生的事情,他则会说一点高老头最近发生的糗事,然后让我笑上半天。说再见的时候,我便一早忘记了先前担忧的事情,就如麻团所说,那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他是来自外太空的麻团。
然而,就在我渐渐觉得宽慰的时候,远没有料到原来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十月底的时候,我还在学校上着课,教室外突然出现了个人。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叔叔。我诧异地望了一眼同样迷茫的纪连远,一路小跑出去,看见叔叔微红的双眼时,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问:“叔叔,你今天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叔叔开口:“我跟你们班主任请过假了,马上跟我去医院。”
于是我便带着满心的诧异与迷茫,跌跌撞撞地跟着叔叔,纪连远跟在我的身后,也不说话,想必他也是满心疑问。叔叔是开车来的,车上沉默得可怕,他看了眼后视镜,然后说:“小橙,你先听叔叔说啊,无论待会儿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怕,有叔叔在呢。”
我仍旧是一片茫然:“是妈妈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沉吟许久,最后吐出一句:“你爸今天打算回来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学生,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医院……你先别哭……事情怎么样还不知道,先别慌别慌……连远,你是男孩子,待会儿照顾好小橙,没事的……没事的……”
你有没有遇到过人生里最糟糕的时候?或者,你有没有看见过地狱?在此之前,我觉得失恋是人生里最可怕的事情,爸爸事业挫败也是很可怕的事,可是如今我才知道,原来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更可怕。
纪连远温润的手掌心是什么时候覆在我手上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手即便被这样护着,仍旧在微微地发着抖,脑子里轰隆的声音就像是不真切的雷鸣,一声叠着一声,连绵不绝。
然而,当看见覆盖在爸爸额头上的白布时,看见痛哭晕倒在病房里的妈妈时,看见纪连远红通通的双眼时,我突然觉得清醒了。世界无比地清晰起来,于是我看清楚了每一个人的嘴脸。我恨起了一些人,我恨跪在地上捏着帽子一脸内疚的卡车司机,一些曾经鄙弃爸爸如今站在病房里惺惺作态的学校老师,冷漠无情宣布着家属办理手续的医生护士。然而,我更恨的是那个化名“小勤”说谎的学生,害我爸爸外调自己却高枕无忧的老张,在幕后操纵一切良心早已泯灭的苏峰林,还有那明知道真相抵死不认的苏景,以及她的帮凶裴南。我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下便冲过去杀了这些人。
纪连远仍旧紧握着我的手,这是我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温暖。我甚至不敢靠近爸爸一步,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幻境与假象。可是,这不是。痛哭的声音,长久不息,刺痛了我的耳朵。我站着,感觉脚下是虚浮的,最坏的情况是这样的吗?地狱是这样的吗?我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又或者,其实爸爸并没有死,活着的这个我才是真的死了。
我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去学校,我守着爸爸,看着爸爸车祸后破碎的鬓颜,然后看见这样的容颜被最后一次精心修饰,再然后便被推进火炉,融进一只小盒子,眼泪流干后又重新聚起。我还记得火化时,推搡的人群挤在火化室门口,争相去抢,我却觉得手脚冰凉,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我看着,只是静静看着,眼泪无声地流,无声地流进心底。
我想,这样不行,我必须为爸爸做一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带我来到了自己的初中,也就是爸爸曾经教书的学校,我听着学生们欢快的嬉笑声,只觉得十分刺耳。
一进校门,便有人叫住了我,抬头一看,才发现是老张。
“张老师。”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老张冷着脸,应了一声,说道:“明橙,节哀顺变。”
我点点头,然后盯着他染得乌黑的头发,缓缓道:“谢谢张老师,我爸爸没有做亏心事,一定会走得安心。然而,有一些人,他即便是活着,也不能够安心地生活,说句难听的,良心死了比身体死了更悲惨,张老师,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老张脸色铁青:“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顾明橙,你伤心可以,但不要伤了脑袋!”
我微微笑了笑:“这就不劳烦张老师费心了。”说完,我便没再理会他,径直往校园深处走去。
循着记忆,我摸索到了放送室。正值中午,有许多学生正在边吃着食堂里的饭,边听着学校的广播。放送室里只有一个男孩子在,我抬起右手向他示意,他便停了下来,并将音乐声推高。
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想送祝福给我的一位恩师,可以借你的地方用一下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不信任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说:“有些话,你在旁边我说不出口,可以麻烦你出去一下吗?”
他又只好点了点头,出了门,我将门锁好。
然后我坐了下来,将音乐声调低,便开始道:“大家好,我是顾明橙。很抱歉在这里打搅了各位吃午饭的时间,但也请允许我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悼念一位我最尊敬的人。这个人,也曾是这里的老师,他做了一辈子的老师,最喜欢做的事是看着每位学生在他课上冥思苦想,他曾说这个时候的学生最为真挚可爱。他一辈子没有脾气,从没有对人发过火,但这不代表他软弱,他从不屈服于任何他认为错误的事情,也从不顺从任何一个权贵之人。但也正因为这样的善良,他被传出不实的报道,也正因为善良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难以自持,险些落泪,却听见外面咚咚咚的敲门声,窗玻璃上紧贴着那个男孩子的脸,我在心里对他说着抱歉,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我曾经埋怨过他,他为什么要出头去做那些事情,为什么要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就连最后的离开也是因为别人,虽然我极不愿承认,但我的确在心里埋怨过无数次。我愤怒,不解,悔恨!怎样的情绪,却都敌不了他早已离开的事实!然而,今天我踏入校门的时候,碰见了一位老师,我一瞬间便明白了,通透了。与其终日惶惶,苟且活着,倒不如光明正大,哪怕代价是生命,至少无愧于心。没有错,我所悼念的这位老师,你们都认识,他就是我的爸爸顾起行老师,也曾是你们当中许多人的老师,他先前因为一些事情被误解并被唾骂。只是,我不知道那位应当承担责任的老师,有没有勇气站出来承担他所应当承担的错误,而那位学生,又有没有勇气站出来告诉大家,到底是谁虐打了你!不过没有关系,我相信时间能够给我证明,时间能够给离开的爸爸作证!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一群人冲进来,其中就有老张,他脸色更加难看,将我使劲拖了出去。
那个播音的男生,朝我道:“你这回可真害死我了!”
我带着泪,微笑着轻轻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却又大声喊道:“愿爸爸一路走好!”
说着,我被推搡着赶出了学校,校园里那么多学生的目光,从操场、阳台、楼道、草坪各处投射过来,好像一支支锐利的箭,无一不在怒斥嘲讽着我这位不速之客。
“疯子。”我好像听见了这样一个声音,不知从谁的口中吐出。
没错呢,我的确是疯了。我被推倒在校门口,跌落成一个跪拜的姿势,于是我便干脆直起身子跪在那里,像是最虔诚的祈愿者,我怒斥:“你们是错的,你们错了,你们总有一天会知道!”
有一股力量从身后将我扶起,我回头望去,竟然是纪连远。他看着我,皱着眉,眼中含着担忧与泪水。
他说:“回家吧。”
我点了点头,问:“你哭什么?”
他不说话,抬手擦拭我的脸庞,我也跟着抬手擦,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笑了笑说:“我还真是没出息。”
纪连远没说话,他牵着我往家的方向走。我看他不说话,心里憋得慌,便打破沉默,我说:“我不是有意丢人,只是我不努力一次,心里始终不甘心。”
他轻轻地说:“不用解释,我都知道。”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也没问我去哪儿,只说:“该是时候回学校上课了吧。”
我懒懒的,没有回答,看着家中突然多出的黑白遗像,怔怔地发着呆。
“看什么,吃饭吧。”妈妈将饭菜端出来。
已经是下午一两点,我却一点都不饿,最近都没怎么吃饭,却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我问:“能不能不吃?”
妈妈的眼睛是红肿的,她只说了三个字:“不可以。”
纪连远坐到我的旁边,拿了筷子,夹了一点我最爱吃的菜放进碗里,然后拿起勺拌匀,挖起一勺送到我的嘴边。
“你干嘛?”我不知所措起来,伸手过去接勺子和碗。
纪连远抿了抿嘴巴,说:“我想,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吃饭。”
我气得抢过勺子,拼命挖了几口进嘴巴,眼泪也不知不觉地跟着混进了饭里。我听见纪连远轻轻地笑了,妈妈却在旁叹了口气。
办完爸爸的葬礼以后,妈妈愈发地憔悴,但她不久便又去卖菜了。清晨,又一个不眠之夜后,我拖着她的菜篮子,不肯她去。
妈妈说:“撒手!我不去卖菜,谁来养你们?那点赔偿金,够什么用!”
我拖着,不肯放手,我说:“妈,我们现在只剩你了,如果连你也垮了,我们怎么办?”
妈妈的眼窝深陷,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她说:“你要是怕这个,还不如早点回学校念书,你爸希望你考个好学校,你给我挣点气,别给你爸丢人!”说着,挣脱开我的手,固执地出了门去。
我看见她背对着我,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心里有个颤抖的声音在说:“好!”
我在那熹微的晨色里,看见了冬季里最初的几滴露水,潮湿湿地覆在窗台上、草叶上、树梢上,也覆在我的心底。我知道,无论是我、纪连远,还是妈妈,都在期盼着冬日里一点温暖的阳光,好叫这些多余的潮湿统统蒸发掉。只是,这样阴霾的日子究竟会持续多久呢,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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