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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若如初见
“□□格格,您就安静一会儿吧,一小会儿,奴婢这就给您梳好头!”侍女小福已经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将不停乱动的女孩按在座位上,却又害怕力道重了惹她发怒。坐在镜子前的女孩则像个泼皮猴子一般,一忽儿扭动身子,一忽儿嚷着要吃糕点,更让侍女忙得不可开交,愈发急躁了起来。“格格,您就忍一会子吧,您看明珠格格这会儿早就收拾妥当了!”无奈的侍女搬出我来说事儿,姐姐这才稍微安静了一些,一边让侍女梳着辫子,一边斜眼瞟着我道:“你也知道妹妹不爱动的,干嘛拿我跟她比呢!”唬的侍女一个劲儿地跟她陪不是。我笑着看她使劲儿绷紧了脸,从碟子里挑了一块桂花糕给她递到嘴里,她这才高兴了,嚷着待会儿跟我比比谁更好看。
也不怪侍女们如此紧张,今天是安亲王的两个外孙女,郭络罗家的两个女孩第一次进宫朝圣的日子。今天天还没亮,我和姐姐就被叫起来梳洗打扮,衣服换了不下五六套,发髻
也是扎了又拆。而姐姐比我更加倒霉,由于发髻总是扎不好,她已经被迫在梳妆台上多坐了一个时辰。我早就打扮好了,就坐在一边看《诗经》,乐得清闲。正读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只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心里一暖,抬起眼睛便看见了外公布满笑容的脸,忍不住自己也笑了,甜甜地叫了声:“外祖父!”外公弯一弯腰,把我从凳子上拎起来抱在了怀里,笑道:“还是明珠乖巧聪明,原来又在读书呢!”
“还不是因为她好收拾!”姐姐不甘寂寞地嚷起来,一面迫不及待地跳下凳子奔到外公跟前,“我要是早收拾好了,这会子也看书呢。”
“好好,那你说说,你可有什么书想看?”外公打趣道,一面抚摸着我的头。姐姐想了半天,眉头都快拧成一块了,突然间大叫道:“有了,三字经算不算?”一屋子的人都大笑起来。
“外祖父,你说我和妹妹,哪一个更好看?”说笑了一会儿,姐姐突然间拉了我站到外公跟前,说道。外公笑眯眯地打量着我们,捋着胡子不说话。从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两个如花似锦的小女孩,一个八岁,穿着鹅黄衫子,外面套桃红色夹袄,旗头上缀着一朵红花;一个五岁,穿淡青色衫子和浅绿小袄,旗头上缀一朵天青色绢花,都生的娇嫩可爱,令人不由自主的喜欢,也难怪外公不好取舍了。果然,外公笑了一会儿,说道:“都好看,都好看!”于是房里的人又是一阵大笑,中间夹杂着姐姐不依不饶的叫声。
虽然屋子里的人笑得热闹,我也能听出笑声里的那股子清冷来。虽然我和姐姐是外公的心头之宝,但是原本就是外孙女,再加上阿玛是戴罪伏诛的,家里早已破败,实际上在王府里真心看得起我们的人并不多,更谈不上关心和爱护了。亏得姐姐是个泼辣脾气,敢说敢做,急了便不管不顾大吵一通,久了也没人赶当面对我们怎么样,可是背后说些什么便不好说了。就拿乳母张氏来说罢,一边笑着,一边恨不得拿眼神将姐姐挖出个洞来,这种人事也见怪不怪。算了,难得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既不想做林黛玉被早早气死,最好的做法也就是视而不见。我一边想着,一边倒进外公怀里,可着劲儿地往他怀里钻,惹得他的笑声更大了。
笑过闹过,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和紧张,传说中的皇宫今日终于可以得见,又是最热闹喧嚣的康熙盛世。光是想着,心就怦怦直跳,生怕还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平时爱闹爱笑的姐姐此时也安静了许多,一声不响地呆在车厢里,不知在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我们的车子驶进了紫禁城,外公被公公引着见皇上,我和姐姐则被引到一间小房子里,里面已经坐了几家家眷。我们由几个宫女服侍着,喝了些茶,又吃了些糕点,渐渐觉得寂寞和无聊了起来。我叹了一口气,后悔没有带那本《诗经》,不然这会儿也不至于无聊到顶。只觉得耳朵边一阵痒,姐姐不知什么时候俯到我耳边,小声说道:“我们出去玩会儿吧?”“不太好吧,外公嘱咐我们好好呆着,免得出乱子。”虽然心痒,我还是努力遵守规矩。姐姐不屑地撇了撇嘴:“你就那么胆小?我们不过出去玩一会儿,就在花园里转转,好不好?”说完,也没等我回答,前脚已经踏出了房门。我没有办法只好跟上去,同时也为不用再在房间里憋着感到庆幸。
皇宫御花园的确美轮美奂,不愧是皇家的住地,光是那些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奇花异草已经让我眼花缭乱了,再加上那些交叉纵横的小道,很快就有些头晕。姐姐偏偏是个玩起来就疯的人,过了没多久,我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大园子里,姐姐早已不见了踪影。心里忍不住地发慌,我一边小声地叫着姐姐,一边努力搜索着不多的回忆,在那些分不清通向哪里的小路上走来走去,指望着找到回去的路。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荷塘边上,四周是一片空旷的小道,没有人,只听见风在园子里回荡着,姐姐更是半个影子也没见着。顺着荷塘边瞎走,突然间觉得有些异样,这才发觉在树荫的暗影里立着一个人影,大约七八岁年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正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平静的荷塘。从明亮处看不清他的脸,走近了才发现他在默默地流着眼泪,表情格外的悲伤。不由得心中一动,似乎被这种悲伤牵动着,话已经冒出了嘴边:“你为什么哭?”男孩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跑掉,只是呆呆地站着,默默流着眼泪,望着远方湖面上燃起的点点灯火。我叹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又问道:“是别人欺负你了?还是他们都冷落了你?”仍没有回答,然而从男孩骤然变化的脸部表情里,我已经有了九成的把握。蓦然间,我想起曾经受人冷落的情形,想起王府里的表兄弟们揶揄的表情,心中不免升起一阵悲凉之感。看来欺负和排挤弱小者这种事在任何地方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我把它递到男孩面前,他怔了一下,终于伸手接了过去,却也不擦脸,只是在手里紧紧攥着。我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算是个什么缘故,然而既没地方可去,也不想把男孩单独留在这片黑暗里,于是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他的悲伤和痛苦似的。晚风从湖面吹过来,偶尔拨开我们头顶的垂柳枝条,月光斑斑点点地落在我们身上,月光中露出的男孩的脸格外秀气可爱,眉宇间凝着淡淡的英气,眼睛里却透露着愁苦。不知道长大了该是怎样的美男子?我正遐想着,却听见背后传来姐姐呼唤我的声音,慌忙应了一声转身寻去。跑到半路,我突然想起有句话还没说,于是又急急地跑了回去。男孩还站在那里,黑暗中,只觉得他的目光冷冷的,淡淡的。
“你躲在这里哭,必然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要是不能在别人面前哭,那就在别人面前笑吧。”说完,我回头寻姐姐去了,不知道男孩的反应如何,只觉得背后一直有一道目光,灼灼的,仿佛被点燃的火焰。
姐姐原来在荷塘另一边,正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一起,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应声跑过去,两人抱作一团,分别说了不见对方后的情况,然后在少年的陪伴下返回。那少年似乎是某家王府里的小侍从,瘦高的个子,长得倒是极为英俊秀气,只是极不爱说话,一路上只听见姐姐叽叽喳喳地跟我讲这讲那,他只管在前面走着,步子又放得很慢,害怕我们跟丢了似的。不一会儿,我们就回到了原先的房间里。那群格格福晋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都一个劲儿地吃茶打扇,及至大家都几乎没了耐性,一个公公才过来告诉我们晚宴开始了,于是一群人规规矩矩地排成一队,被领到大殿上。
大殿里灯火辉煌、珠光宝气,一张张面孔看得我眼花缭乱,心里也莫名地紧张,直到和大家一起磕完了头给赐了座,喝下一口茶去,这才安了心打量周围的事物。第一个打量的人自然是康熙,只见一个精壮男子穿着黄袍端坐在宝座上,面容看似平和,一双眼睛却鹰鹫一般,透着精亮而慑人的光彩。他看到谁,谁的脑袋便低了几寸,姿势也萎缩了几分,整个席上的人更是没人敢和他对视。常常笑,然而笑声却是寒而硬的,仿佛钢铁一般。我突然意识到这便是所谓天子的威严,原来也不过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竭力维护自己的那点特别罢了。这样想着,忍不住嘴角就带了笑。突然感到一道灼灼的目光从对面的宴席上射来,抬眼看去,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宝蓝色云团纹褂子,面孔中尚存一丝稚嫩,眼睛却训练得如同鹰隼一般,迅捷而摄人,仿佛要一眼剖开你的五脏六腑看个究竟似的。我心头涌上一股气,便抬眼回瞪了过去,只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后便转过了头,和身边的少年笑着说起话来。我百无聊赖,只好一个劲儿地吃着眼前的水果。和沉默的我相比,姐姐倒是欢快活泼得多,有几次还被康熙和妃子们问话,她也回答得甚是灵巧,赢得了人们的笑声和赞扬。宴会进行到一半,只见康熙身边坐着的黄袍少年突然间站起来立到廊前,在我对面的宴席上也站起大大小小十来个少年和男孩,其中就包括那个蓝袍少年,一齐在康熙面前站定了,躬身贺道:“祝皇阿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康熙爽朗地笑了几声,命阿哥们起身,这些阿哥们又挨个上前颂了贺词。原来那个蓝袍少年就是四阿哥胤禛!我在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只希望他念在我尚且年幼的份上,不要太记仇才好。幸好之后他再也没往这边看过,而我也专心吃菜喝茶,不敢随便抬头。这场皇家盛宴就在一片紧张混乱中匆匆而过,我唯一的感受,就是无聊、无聊,还是无聊。心想着明年无论如何都是不来了,即使这样也意味着少了一个在表兄弟面前炫耀的资本。康熙率先离了大殿,妃子和阿哥格格们随后,我们都跪拜恭送这些皇亲贵胄。其中一个阿哥在经过我身边时微微走慢了一些,待我抬起头来,恰好撞上一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原来是刚才在湖边遇到的男孩,只是此刻他的脸上再没了悲伤和愁苦,只是笑着,努力而又灿烂地笑着,宛如阳光下一株勃勃生长的向日葵般明媚而又美好。我愣了一下,心脏突然间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满心里装着的都是欣喜和快乐。下一秒钟,我就感觉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回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直到他的身影被后面的妃子阿哥们遮得看不见了,我仍然在微笑着,仿佛整个人都在月光里跳着轻盈的舞。我听到姐姐在耳边轻轻哼了一声,问道:“八阿哥这是怎么了,干嘛冲着你笑?”心里又是一跳,然后是一沉——他的笑容才刚刚展露,不知何时便会被刀霜摧毁?再回过神来时,宴席已经散了,我偎在外公怀里,随着车子的颠簸微微摇晃着,满心里说不出的怅惘和迷茫,叹了一口气,决定把一切抛到脑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谁也不能为谁承担些什么,又何必唏嘘感叹?这样想着,心情稍稍轻松了些,又耐不住身子的疲惫,我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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