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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4:伊人红妆
□□雪夜:伊人红妆
雪还在下!
颖王离开福宁殿,不知不觉间到了坤宁门前。院门紧闭,殿阁无声,所有人都在酣睡。母亲也必然已入睡。
母亲!他心里轻轻呼唤。几乎有一刹那,他有一股冲动,想要跑进去,告诉母亲今夜发生的一切,但最终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所有情感。
仰望夜幕,漆黑一片。极目所望,人寰白茫茫。
蓦然间,他发觉自己竟不知将要去向何方?在这宽敞的天地间,他竟没有一处可以安放心灵的所在。
他独自一人,慢慢行走在大雪中,迎上凛冽的寒风,任凭大雪扑面,寒风刺入骨髓,雪细如针,刺醒昏沉的头脑。
我要做大宋天子,要做万民的主宰,何须做小儿女态,自怨自艾?他的心间升起一股壮志豪迈!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他大声吟诵,“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翰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虽然他声音洪亮,周遭响起一阵回音,却没有驱散黑夜的沉寂。这个沸腾的世界在此刻似乎只剩得他一人。他环顾四周,不知所在。
两侧宫墙矗立,长长夹道尽头,有一院落,院门虚掩。颖王用手轻轻一推,院门打开。他跨过门槛,进入院子。整个院子一团漆黑,却有一束光从一座小阁楼里泄露出来,光线微弱,摇晃在风雪里。光影明灭间,那光线仿佛是一根实实在在的丝线,牵引着颖王,一步步走上前去。
来至在阁楼下,举头,见上方有个匾额,上书三个鎏金篆书大字:睿思阁。
虽然入宫居住已有四年,但这个阁楼,他是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知道大内还有一个睿思阁。一是因为他身份特殊,不便于在内廷随意走动;二是内廷殿宇、阁楼实在众多。
颖王寻着光线,从小阁外的楼梯上去,中间有道门,光线就从门缝里射出来。慢慢走到门前,手才放到门上,一扇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道缝隙,他凑近,往里看去。
这应该是一间藏书室。成排的高大书架已顶着房梁,架上摆满了书籍、卷轴。一股淡雅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循着香气,颖王望向窗下。
靠着窗子,摆放一张条案。借着旁边射来的光,可以看到,桌上,笔墨纸砚俱在,一支沾满墨汁的毛笔搁在笔山上,砚台里的墨,泛着幽光。一精巧的铜质小香炉里,飘出淡淡才沉水香。
颖王换个方向,再极力望进去,又见在条案对面,一排书架下,红木地板上,摆放一张小几案,一盏汉代捧露盘仙人的烛台上,半截白蜡燃烧,蜡泪成堆,晶莹剔透。一宫女正伏案看书。
她十分专注,即使颖王一个不小心,弄出了些微声响,她也没有觉察,仍全神贯注在书页间。
颖王越发好奇。他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她们也读书,却都不曾如此用心。他的夫人向氏,那日里还说:一读书,便犯困。他胡思乱想,不留神间,整个上半身已完全靠在门板上,门向里缓缓开启,而他的双腿则碍于门槛,还在外头。
“咣宕!砰!”几声巨响,颖王站立不住,冲入房里,脚下收拾不住,径直向对面的书架飞去,眼看着要撞到那书架,幸亏他跟着鲁千里学过一些拳脚,距离书架毫厘之遥,及时刹住了脚步。
那宫女这才惊异地抬起头,瞪视着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那宫女仍端坐着,一丝恐惧从她眼中倏然而过,很快地,她又恢复了镇静。
“我是……”颖王快速整理一下袍子,极力想做出威严之态,却总觉得不对劲。堂堂皇子,竟如此狼狈入门,实在不妥。但他不会缩头、逃避,于是回身,直面宫女。
借着微弱的光,宫女上下打量他,里面是普通的锦袍,外面是极其华贵的紫蟒大氅。从他的服装,慢慢看到他脸部。他的脸,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暗影里。
“你是……”宫女一字一字地说着,目光与他的视线相接,一闪念之间,她换了语气,轻松地道,“侍卫。”
颖王立刻点头。他是颖王,但他的虚职里,也有个忠武军节度使的名号,是武职,算是与侍卫有些牵连。
宫女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道:“天太冷,雪又大,冻坏了吧?”她的声音很温柔,笑容也很甜美,犹如冬夜里的一团火焰,叫人心底里十分暖和。
颖王呆呆地站立不动。
宫女转身,转到书架另一侧,道:“过来吧!我这里有热酒,也有火盆。”
颖王自己脱下了大氅,随手放在搭一个书架上。随她走过去,果然见两排书架之间,一处宽阔的所在,一个火盆,熊熊烈火燃烧,热气升腾,温暖了四周,而在火盆上正热着一壶酒。一股香醇的酒气扑鼻飘来。
颖王深深吸几口酒香,冻僵的身躯,逐渐恢复了知觉。
“请坐!”宫女将一个蒲团递给他,“这里十分暖和!”她兀自坐下,取下酒壶,先用酒将自己用过的酒杯刷洗一番,再倒入酒,道:“你请凑合用。倘若不嫌弃?”
她端着酒杯,颖王急忙双手接过酒杯,道:“姐姐赐我一杯热酒,我怎敢嫌弃!”说着,他一饮而尽。
酒辣,似一把烈火,从口烧到喉咙,以至到腹部,顿时全身一阵热气。
“好酒!”他赞叹,但忍不住皱起眉,这酒未免太烈。
他的表情,宫女尽收眼底,她畅快地笑地起来。虽然那笑容颇有些讥笑地意味,但她笑时那两道弯弯如月的眉以及微红的脸蛋,让颖王可以纵容她的不敬、不恭。
“看来,你是吃不惯这个。这叫刀子,是从辽人那里榷来之物!虽烈,却解寒。我怕冷,故而冬日里,定要吃这酒,祛除寒气。”宫女解释。
“不知姐姐名讳?”颖王不假思索地问道。
宫女先一错愕,俄而,徐徐道:“任蕊茱。”
蕊茱?这名字有些耳熟,可他一时想不起,大约是这烈酒上头,让他思绪昏昏。
蕊茱低头,笑了笑,抬头,看着他,饶有趣味地问:“为何叫我姐姐?”
颖王尴尬。他一向循规蹈矩,自负君子,即使面对夫人,他也以礼相待。谁知一杯烈酒下肚,他也言行轻佻了。
见他有惭色,蕊茱莞尔,甚是有骄纵他之意。他立时又来了兴致,诚恳地道:“天寒地冻的大雪夜,姐姐勤奋读书,令我惭愧。”
“并非我勤奋,来这里读书,不过是可以助我躲避人事纷扰罢了。”蕊茱淡然。
颖王困惑:“姐姐也要避世?我还以为,这大内,就我一个想找个避世之所。”
“你为何要避世?”蕊茱一面问,一面又为他倒一杯酒。
他不想被她看扁了,毫不迟疑,马上一饮而尽。
“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当立身朝堂,文可安邦,武能平天下。沧海横流,英雄本色。”蕊茱举起酒杯,也爽快地一饮而尽了,“岂可做小儿女状?”
闻此,颖王惊喜。她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姐姐怎做了宫女?”颖王突然好奇她的身世。
蕊茱嫣然一笑,道:“即便不做宫女,也不过是谁家的灶下妇罢了。在大内,是四面的宫墙。在府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哪里,都一样。”
愕然。从前他是宗室子弟,无论读书多好,都不能考科举,都不能出任实际职务,都不能结交文武才俊。那时他的命运,就像女子,天下之大,哪里都一样。
蕊茱又自斟自饮两杯,叹息道:“你知道吗?宫女也是有官有品的。入了宫,先做侍儿、御侍,无品;过几年,可以做女史、掌和典,从九品到正八品;再过几年,可以做司、尚,七品,可以受封为县夫人、郡夫人甚至国夫人,还可以恩荫家族子弟为官。最后,就是做掌宫令,五品,由翰林学士写制词,中书省命下,乃是大内宫人最无尚的荣耀。”
颖王觉得有趣,笑道:“那也有宦海沉浮了。”
蕊茱点头,极认真地道:“当然。朝臣贬职是到边穷苦寒之地,而宫女则是被打入浣衣所,罚做苦役。”说着,她摊开双手,道,“你看,我手上的茧,便是印记。”
颖王惊诧,忙挺身细看。果然,就见在她手掌上有明显的硬茧。这时两人靠的近了,一股淡淡的酒香钻入他鼻息中,醺醺然,让人陶醉。他情不自禁将手摸向她的手。
瘦瘦的手指,如枯树枝,指侧也有茧。摸上去,很硬。
蕊茱撤出了手,嘲笑道:“是我的手掌,不是手指。指上的茧乃是握笔造成。我在此处负责整理先朝奏议,将其装订成册,交付国史馆,以备撰写实录之用。”
颖王抬头,蕊茱的眼睛就在咫尺。它们明亮、纯洁,不染半点杂念。他忽然为自己的欲念而感到惭愧。于是他坐回身体,认真地问:“你受过罚?”
蕊茱点点头,看到颖王还想要问下去,她立即摆摆手,笑道:“苦恼的往事不必再提。来,让我们干杯,庆贺今日之巧遇。”
她举起酒杯,颖王也赶快端起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又吃了两杯热酒,炭火旺盛,身体发热,头昏沉沉,颖王依靠着书架,不知不觉,沉沉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鼾声。
蕊茱收拾好书卷,回首,看到沉睡的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寻找到他那件紫蟒大氅为他盖在身上。又仔细压好了火盆里的木炭,盖上火盆盖子,以防着火。提着灯笼,走出去。
大雪还在下,地下一片白。
蕊茱挑着灯笼,一人跋涉在风雪的黑夜里,一灯如豆,照亮脚下寸土之地,耳边风雪呼啸,她的思绪,随着寒风恣意飘飞,犹如长出一对翅膀,越过宫墙,飞越东京城的上空,越过起伏的连绵青山,飞到那遥远的塞上,茫茫黄沙,牛羊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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